终于轻轻叫了一声“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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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轻轻叫了一声“妈”

　　再见到她时已是十年后，那时她正在商场里费力地弯下腰，试图把掉在地上那打卫生纸装进购物袋。
　　除了白发，岁月似乎在她身上没留下痕迹，熟悉的温和表情，碎花的衬衫，齐耳朵的短发，那一瞬间，因为涌到心里来的熟悉的温暖，差点使我落下眼泪。我几步抢过去，捡起卫生纸递到她手上，她边接边说谢谢“老师”，我的鼻子有些酸。“柏柏！”她吃惊地看向我，嘴张着，眼睛泛光，她认出我来了。我的启蒙老师，高云鹤。她把购物袋子挪到手腕上，双手握住我，“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式的黑边眼镜后泛着水雾，显然也动了情。我接过购物袋，牵住她，“刚刚。”“走，回家去吧！”她毫不犹豫地说，反攥紧我的手。
　　这是少年的我在心里默默叫过无数次妈妈的老师。那时她年轻漂亮，犀利严格。我因为幼年失母，学习优秀，沉默寡言。
　　她看我时的目光总是很温柔，可是我不看她，我很抵制这种能融化坚硬的目光，我不想使自己变得柔软，也许坚固的铠甲更适合我保护自己。
　　一次绘画课，老师让大家画鸡蛋，可是我画了一只小鸡，绘画老师很生气，批评我说：“谁让你画小鸡的？”我抢过作业本，撕得粉碎，绘画老师气得把她找了来。当着大家的面，她很严厉地说：“走，跟我上办公室！”可是我的倔劲上来了，坐在那里不动弹，没想到她动手把我强拉到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她关上门，没有批评我，反而找出了几块糖，我想：打完给个甜枣吃，没门。让我坐我也不坐，任她软的硬的说了四十几分钟我一声不吭，最后她看天色已晚，只好叹了口气，让我回去了。
　　从此以后，我更不看她了。只要是她的课，我就睡觉，即使不睡觉，我也趴桌上不抬头。
　　有一天下午放学时下起了雨，我没带伞，站在教室门口，一件雨衣突然塞过来，我一扭头，原来是她，我一转身，走回了教室，雨衣落在地上。没带伞，我可以等，我执拗地想，可是老天爷好像跟我作对，天都快黑了。雨还不停，我只好冲出教室，没跑几步，突然被一个人抱住，一件雨衣把我裹了进去，那个人低声说：“听话，你这犟孩子！”
　　雨很大，我判断出是她。被半拖半抱地在雨中走了一会，听见她敲门，一个小女孩把我们迎进去，很惊讶地说：“妈，你怎么才回来？”她说：“别说了，快点给姐姐找件干净衣服。”我换好衣服时她已经从厨房出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三个热气腾腾的杯子，她递给我和小女孩一人一杯，然后摸了摸我的胳膊，问道：“还冷不？”我摇了摇头说：“不冷。”这是绘画课上那件事儿以后我头一次跟她说话。此时我才注意到她还穿着湿漉漉的裤子。吃了饭，雨也停了，她骑自行车送我回家，我很想靠在她背上，喊她声妈妈，可是我忍住了。
　　小学毕业升初中，她用自行车驮着行李送我，帮我铺完床，我看着满头大汗抻床单的她，又涌上喊她妈妈的冲动，可我只是嘴唇动了动，没有喊出来。
　　今年的母亲节，这声妈我一定要喊，我紧张得发抖，终于鼓足勇气叫了声：“妈。”虽然发出的声音像蚊子，可我已觉得气壮山河。她扭头疑惑地“嗯？”了一声，显然没听清，只是问我说什么话。
　　但我还是很开心，翘起嘴角微微地笑，一朵温暖的花在心里正美滋滋地绽放。

陈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