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价

Fancy · 发表于 2016-12-12 14:4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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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在荒地里踢球，经常把球踢进野藤堆里，捡球时必定蹭破几块皮肤，所以我不喜欢植物。但是我母亲喜欢，在她心里仿佛总有一颗菩提种子——给植物浇水、施肥、除虫、修剪，让它们享受最温和的阳光，帮它们避开最猛烈的风雨。她手下的苗儿长势一般都不错，等到那些小枝头特别给面子地开出来几朵花，不管花大花小是否有香气，母亲总是满满的成就感，逢人聊到便会侃侃谈之，讲故事一般讲述它从种子到开花遇到了怎样的艰难险阻，又是如何在主人妙手回春之下逢凶化吉的。

男孩子和女孩子的价值观不同，在我眼里那时男孩子就该是血战沙场、提刀舞枪的，女孩子才会去整些花拳绣腿的事物。我很固执，先入为主，母亲无论如何都没能让我爱上那些冷冰冰的绿叶，只能偶尔故作姿态地赏赏花。2002年，恰巧是李亚鹏主演的电视剧《笑傲江湖》最红火的时候，每天回家厕所都没心思上，抓紧时间做完算术题，然后就趴到电视机前，一副铁了心要练“独孤九剑”的模样。练武当练此，辟邪剑谱乃邪道不可究，一阳指需皈依佛门不可取，华山剑法人云亦云不过如此，唯我“独孤九剑”遗失久矣、独步武林、傲视群雄。手心时而奇痒无比，自觉骨骼惊奇是块练功的好料子，坚信英雄配好剑，不仅吵着闹着要买剑，还要买真正的好剑。母亲经不起我软磨硬泡，偶然遇到一家卖剑的铺子，咬牙给我买了一把60块钱未开锋的铁剑，当时60块钱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事情我们娘儿俩瞒着父亲很久。当然，最终真相败露了，我挨了一顿批。

花花草草是不值钱的，至少比我那把铁皮剑廉价太多。但再不值钱，东西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母亲爱养花草，再怎么说得来点种子和苗子，没人给，就得花钱买。但有时也不需要买，动手就能从大自然中获取——懂花的朋友知道，“月季”这种植物是可以扦插而活的，剪一段枝条，插进土里，稍加照料便可生根发芽，就像柳枝能长成一颗树，月季的枝条也能促成美丽的花。我一度以为母亲最喜欢的是月季，她会隔三差五地带我去采月季枝，沿途向我灌输大量的“月季常识”，比如月季花花期一周，每月开一次，生命力顽强，扦插成活率高，诸如此类。想要把好看的月季带回家似易非易，正在花期的枝条剪了带回家成活率略低，老枝成活率没有嫩枝高，要截取枝条的中段最好。

离家很远有一条“羌溪”路，路沿河，路的一半拦起来做了公共的花园，路有多长花园便有多长，名为“羌溪花园”。花园里鸟语花香，月季甚繁。于是多少个周末，我母亲骑着那辆破破烂烂的小摩托，反光镜挂着装剪刀的红塑料袋，我蹲站在前面踏板上，“突突突”带着一路浓浓的黑烟，就这样一同去采“路边的花”。

我美其名帮忙，但大人哪里会指望一个字还没识全的捣蛋鬼能帮上什么忙。每每到达目的地，我总是在母亲观望的时候夺过剪刀，去肆无忌惮地挑一两朵好看的月季花连枝剪下来带回去。正所谓物以稀为贵，我见着白色的花少，自以为慧眼识金，剪花非剪枝，幼稚地相信花枝插进土里一定能日复一日地开花。而另一边，母亲取花枝就讲究了，她会仔细观察嫩枝是否有花影儿，剪取时也会考虑长短。剪下一段，去去灰，用塑料袋子包包好，然后放踏板上，一片逛完了，就“突突突”再往前开一段路。花园里人不多，但也会遇到晨练的老大爷或者一群练舞的大妈们，见着我们拿个剪刀剪枝条多是抱之一笑，偶有手背着过来“视察”的懂花老人，会起兴致在如何取枝的问题上和母亲探讨一番。后来想想，估计他们都知道这花能免费带回家吧。

回去栽培，倘若成功出芽了母亲定会如释重负般，啧啧赞叹月季的生命力。但如果枝条迟迟不见动静，她会小心翼翼地拨开土，看看生根了没有。时有失败，我能体会到一个人类母性对区区植物的愧疚。

最后一次去“借”花，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那段时间借住在亲戚家，放学会路过一个加油站，那是个开在路边破破烂烂的加油站，地上遍布黑色的油垢，周围散布了些大轮胎，唯一风格不同的是在划界的路崖上种了些月季。偏偏好花逢缘，一株深红色重瓣儿月季深深吸引了母亲，太阳的残光让路崖显得憔悴，但花枝却深沉大气地伸向了喧嚣，扬起的灰尘和加油站独有的汽油味没能掩盖得住花的瑰丽和饱满，这些人造场景可怜地成为了它的配乐和插画。花开在这里美得让人驻足，和无人问津的公共花园不同，辗转多次，往来的车辆、加油站员工的眼睛，让母亲没能掏得出剪刀，每次接我放学，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路过、停车、观望，然后走人。没有什么惊心动魄故事情节，也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结局，因为最终我小学毕业了，花还在那里，我们没有去动它一根枝条，再后来有自己的地方住了，就再也没有路过那条路。

十年中，父亲努力工作、母亲明智理财，家里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有了一大片空间给我母亲养花弄草，当院子里开满了巴掌大的花时，才知道她最爱的不是月季而是名贵的牡丹。上半年，我在医院病房躺了十几天，讨厌光，讨厌噪音，讨厌一切增加我病痛的事物，但当接过她手中饱满鲜艳的牡丹花时，才第一次发现，往事真相，在月季的单薄花瓣里已然藏不住。牡丹虽美，可那时哪里奢求过牡丹呢，在废墟上捡几个花盆都是开心好久的岁月里，月季自然成了最廉价的美。爱花之人穷可恋月季，富不忘牡丹。当我到了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纪，当我到了该考虑如何像偶像剧里浪漫生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浪漫的居然是“借”花这件事。

美如月季，可能它本身是廉价的，但对美的向往是所有美的萌芽，无关高低贵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