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老爹（黄桥作家：顾寄南）

清风古韵

武老爹，89岁了，腰板挺直。说话也是金刚金刚的。人家向他讨教长寿秘诀，什么不沾烟酒，少惹荤腥，腥，絮絮叨叨老半天，依我看，就一个字：呆，呆得没脑子。



这话其实是武奶奶说的，说了他一辈子了。



小时候，我们十多户人家同住一个大杂院里，当时武老爹在上钢五厂工作。一年到头，我最盼他回家过年，因为每次武老爹从上海回来都带上一大堆糖果，大白兔、巧克力、花生牛轧，全是软的，还有大王小果糖，一卷十块，甜而不粘，一块能含老半天，十块该多过瘾。



腊月岁底，满院子小伢儿不是你就是他，几乎天天到武老爹门口探头探脑，也有的直截到大门外巷子口张望。终于有一天，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武老爹大包小包上了马路了，刹那，一个个银蝶子似的飞出去，叫着、嚷着，簇拥着武老爹走进巷子，跨进家门。那情景，至今思起，尚觉兴奋不已。



不过，在当时我是不赶这份热闹的。一来，我妈常说有好处的事要站在后面，抢在前头被人瞧不起；二来，这时都由武奶奶分发，一人最多两块，且没有卷糖，因为武奶奶自己全生的女儿，从来都说养小丫头好，将来孝顺，卷粮也都留给小丫头，根本没有小伙的份。因此，我都是老远静静站着，直等到一个个全散尽了，武奶奶也进了厨房为武老爹张罗吃喝，我便一溜烟进去，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一声“武老爹”，喊得他鼻子眼睛全是笑：“哎哟，小皮漏，咋这会才到？”边说边抓起糖果，那大手，一抓一老把，我忙两手捧住，见我还不走，武老爹又拾起两支卷粮，轻轻加在上面。往往，我走老远了，还听武奶奶大喉咙说：“你呀，呆，呆得没脑子，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小伢儿聪明”。



其实，院子的小伢儿个个都象我这么聪明，他们都会钻武老爹的空子，有时，不等到大年初一，武老爹带回的糖果就被大家蚕食光了，没办法，武奶奶为了过年拼盘子，只好再到街上去买。有人对她开玩笑说：“武奶奶，明年武老爹回来，你不如先藏起一半。”武奶奶说：“不行啊，我家那呆子最恨人做鬼事，万一知道了不闹个天翻地覆才怪！”。



鬼事，武老爹的确是从来不肯做的，据说，他在上钢五厂管劳保用品仓库时就以“呆板”、“死肉”著称，无论什么物品，只要不合手续，那怕厂长写了条子，也休想从他那儿领到一条毛巾一块肥皂。退休返乡后，居委会请他当了小组长，治安巡察，卫生检查，武老爹忙飞起来了。



我们大院门前那条巷子，通南直北，少说也有七八十米，本来规定大家轮流打扫，武老爹也排了个轮值表，可是不少人家常常忘记。起初，武老爹还去提醒提醒，久而久之，武老爹也懒得说了，干脆自己动手。想来着实感人。武老爹退休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每天清早，只听大扫帚哗哗哗哗划过地面。有人曾劝武老爹那儿脏哪儿扫，不必这样从巷头扫到巷尾，武老爹反怪人家弄虚作假，尽做鬼事。人家笑笑，再不说了。



这些事，太多太多，有什么办法？武老爹一世就这性格，改不了，也不想改。谁都知道武老爹的医药费全是上钢五厂报销的，武奶奶却是自己掏钱。这没说的，应该。可武老爹做得似乎有点过分，说来好笑，他家连常用药的药瓶药袋都分得清清楚楚。有回，老夫妻俩都得了感冒，我恰好到他家去玩，只见武老爹先从一只药瓶中拿药，倒水，送给武奶奶服下，然后再从另一只药瓶中倒药送到自己嘴里，我仔细一看，两只瓶子一模一样，全是感冒灵。瞬间，泪水涌出了我的眼眶，这世界，还真有这样的好人。见我一言不发，武奶奶叹道：“这人啊，呆，无情无义。”



武奶奶说他，我们却最喜欢他，武老爹肚子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以前是我们听，我们长大后是我们的儿子、女儿听，什么张飞大战芦花荡，八锤大闹朱仙镇。夏夜纳凉，天井里只听武老爹“哇哈哈”“咔嚓嚓”“铁锤砸出火星”……不过，武老爹讲故事，不讲个尽兴是不肯罢休的。往往，夜阑更静，老人小孩一个个打着呵欠，端起竹椅板凳回家睡觉了，还听到武老爹一人在天井里高声细语，绘声绘色。武奶奶也不管他，武老爹讲到什么时候，武奶奶就猴在躺椅上打瞌目充  到什么时候，不时，芭蕉扇拍打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