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世岁月已久,对很多东西无感。身过很多城市,也曾浮光掠影许多精心捯饬过的景色,许是天生还有对水自然的亲近吧,闲暇时河边是我留恋最多的所在。一水牵愁万里长,这样的水该是和愁肠一般九转盘旋。可惜了那么些浩荡的水被固在水泥石块堆砌的长方形的容器里,任它芳草萋萋杨柳岸缇晓风残月,总不过是升级版的水渠罢了,就算是有气势的环城河又怎样,没了高大城墙的掩映,还不就是有历史的水渠而已。我对河流有着近似执拗的偏见,大脑中那些被冠以城市名片的水景已和路人甲乙丙丁般的模糊,只是,我故乡那条称之为“龙河“的有着龙般身躯龙般支流的河流能够盛载我清愁,寄托我梦境。 犹记得穿过一条田埂,来到龙河岸,那是怎样的河流?它是条有力量的河流,机驳船“突突”过后,层层波浪会越叠越激荡,此刻立在水里会被浪头打你个趔趄,浪花噼里啪啦打在半掏空可见芦根盘结的岸上,再倒卷起泡沫般的水柱。大风天更是滔浪拍岸犹卷雪,声音“呜呜”如鬼声,很是吓人,颇似智者无言,无言则威的老妇人。 它也是条生命的河流,卷个裤腿下到水里,小鱼小虾就调皮围过来和你来次亲密,它们又机警,又贪吃,一点锅巴放淘米篓中静待半刻,棍子猛的一挑,我家大花猫当天伙食就有了大半。或是猛听得“刺啦“的破水声,大鱼借着在水面游离星光的窥测,狡猾的躲避渔人放下的陷阱。 它也是条神奇的河流,机驳船“突突”乍起,时间放佛静止,神思被这节奏催眠着,忽的机驳船带着新鲜陌生河流的气息突入视野,又在你没回神仔细打量时,就拖弋着长长的尾巴划过一道弧线消失远方,只留下被气流压缩飘忽不定的催眠机声。一切似来过又似未曾经过,一如河对岸的景色,两岸一致的景色却因向往多了份空灵......,四月长江的鳗鱼苗溯流,十月黄金蟹正肥,传说中的水鬼水猴子,龙河的精灵,它们的诡异源于人们对自然敬畏。 很怕写文落入传奇的窠臼。文字的浮夸抵消我叙说的真诚。可这确是真的,这是条无法用语言表述的河流,在我记忆里很多零星的细节真实得可怕,就说四月间的鳗鱼苗,我初中时还有人在桥墩下用极细的兜网兜苗,当然好学生是不关心这些,甚至会对我文字的真实提出疑问,我不是好学生,满脑子的稀奇古怪,我对河流太过陌生,它的一点风浪都会让我如饥似渴的想知道,逃课看捕苗亦值得,要是会这手艺赚钱多好,一条鱼苗3块钱啊,南通那边日本人收购。至今我的记忆如此清晰,我归咎为少年时对拥有金钱无限的渴望,一天一百条就300元抵大半年收入了。可惜鳗鱼苗没等到我长大了再出现。溪桥的黄金蟹更是真的,那时谁知道大闸蟹啊,就本地蟹,奶奶活着时每年往甘肃我叔叔那儿寄一大罐蟹油,年年咬清水煮的蟹脚,真不如红烧肉大白兔奶糖来的诱惑大,只是如今这只是传说后顺笔带过。还有大鱼,夜深人静时在水边走的人谁没被大鱼跃起吓傻过? 一直认为小的时候不是懵懂,而是傻子,只凭知觉感应的傻子却留下如此真的影像。留在白瓷碗里的河沙会闪闪发亮其实就是微小的金子。知道这一切也是长大后看书才恍然,只是那一刻,呆呆看着碗里河沙眼神迷茫的小孩形象立刻跃入脑海,清晰得仿佛昨日再现。当然脑中萦绕的还有一些是小时候恐惧过的,一直不得其解。譬如记得冬日的北关桥上会有沾满猪血的大网挂在桥栏杆上,那时还是木头桥,桥身又高(北关桥都陡),桥面有一个一个木窟窿可以看见桥下湍急的河水,那时又怕脚小陷在窟窿里,又怕不小心碰到腥臭猪血,真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勇气过的桥。长大后问附近的老人才知,那是马甸渔业公司专门来此冬捕的网。有专业捕鱼队捕鱼那也不新鲜,此地物产从来丰富。旁边岔出的小关河上常年的扒蚬子淘螺丝的,岸边支着的土灶旁,各式贝壳堆的一座座小山似的。只是长大后看陈诗庆写的黄桥轶事上一则《七步两座桥》,原来此处七步之内有两座呈90度的两桥,“北关桥水浪滔滔”居然成了麻将小曲,因由拱桥有巨大花岗岩枕石竟形成漩涡淘深了河床,加之河道天然潮汐的吞吐,桥下深塘处自然成了冬日里藏鱼的鱼窝子。看到此处,真真感叹造化弄人啊,大自然的神奇就在于机缘巧合的凑成。只现在小关河成了石桥北路,北关桥移址重建,河道於塞,让人唏嘘不已。记忆中的冬日血腥的大网竟又成了一次了解河流曾经的一把钥匙。 或是因为北关桥下鱼多,桥下就多了北边过来的小渔船,小时候我被大人骗说是从渔船上捡回来的(我那时对人类生殖的执拗从父母处得到的最靠谱的答案)。上岸的时候,北边的渔民摇身一变就成了手艺人,做铜器烫婆子,做糖人叫子。我最喜欢的当然是糖人,搁在小炉子上的小抽屉里五彩的糖泥,各捻一指撮成彩虹色小棍,再用笔头掏两下就成了叫子,用笔头吹气鼓起来就可以做老虎,当然齐天大圣不需要,干瘪的身子只要盘两下就大功告成。糖人做好了插在草靶子上,不大的功夫小小的摊子就被渴望的眼睛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在那个时候,我是如此的渴望卖糖人就是我失散的父亲,回去后挤兑得我父母无地自容。糖人摊子你最渴望时不出现,然后又在不经意间给你惊喜,一如人间的聚散。 童年的记忆源于刻骨铭心的经历。我好奇于我从小就知道两种树,一种是钉子槐,肯定是被钉子扎过很惨后的永不磨灭;一种是苦楝树,当然是被它青色果子欺骗后才印象深刻。这两种树喜欢生长在河岸上,自然河岸从高到低参差生长着两种大大小小的树,冬天树叶落尽,苍老遒劲的钉子槐配上摇曳小铃铛残果的苦楝树就是我看过明人画作里的孤寂苍凉,不是冬日一头乱发的杨柳可比。下到水码头的甬道,两边的芦苇自然的倾着,居然搭起遮天蔽日的穹窿。河流拐弯处多有涨起的浅滩,此处会有粽箬叶,艾草,茭白,水芹菜菱角及说不上的水生植物,田螺河蚌多了,自然鱼蟹也多,甲鱼乌龟水蛇也能碰到。芦苇护岸,田螺净水,鱼虾又以田螺为生,天道本该如此循环轮回。 我女儿总说自己是“自然之敌”,这词很潮来自日本。刚巧我看过一本介绍日本现代化谬误的《犬与鬼》,日本后工业化时期,为了拉动国内的GDP,把所有的河道都筑起缇坝,甚至有的河流底都灌之于水泥混凝土,海岸或海岬凸起的岩石切削掉改建成平缓曲线,甚至所有露天的扶手都镀铬不锈钢材质的,这是这星球被公认最整洁的国家,可除了整洁,日本人不需要他们的自然馈赠他们什么。日本可以远赴重洋去捕鲸,拿着日元去世界各地买各种资源。我们呢?听朋友忆起他小时候的事,那时他们家穷,他父亲每天下班后捕鱼摸螺蛳补贴家用,冬天也如此。到老了双股骨头坏死才知道全是年轻时透支了健康造成的。自然确是敌,它造成我们身体上的伤痛,但别忘了,它也曾带给我们急需的馈赠。 关于河流的文章有了记忆的掺入,在我笔下变得零碎,或许它本身就是条零碎的河流,被无数人的意志改变的零碎的河流。那些零碎的文字,我可以删了加上美妙的意向使之看上去更美,可河流不会,随便你怎么美化都已改变了它的本真,它依然和时间一样一去不复返,只是人们没有如珍惜时间般的珍惜它。
(后记,写完后搜了下关于龙河的这么一段传奇:明嘉靖年间,何御史的子孙,在黄桥拱宸桥(北关桥)西四条河流汇合处的大湾荡,用人工凿成龙头,以两个圆墩子作龙眼,龙口大张,吞云吐雾;在河南岸黄家垛废银千两,建一华表。黄桥则是龙口的一颗明珠,发出熠熠生辉的五色光彩。黄桥何御史之墓就坐落在龙首之畔,高大的石碑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八个大字十分醒目。)——摘自吕氏父子《泰兴风俗民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