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夔《1982年的马灯》

王夔 · 发表于 2009-7-16 22:3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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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马灯
王夔

1

接到范斌电话的时候，马解放刚踩完一单生意，团在黄鱼车的软座上休息。风吹得树叶“沙啦啦”响，它们遇到马解放汗涔涔的身子，便在毛孔里安营扎寨、万驽齐发，马解放抖了抖，重新将身子团了团。他实在不愿意动。范斌的电话内容很简单，殷红要来。听到殷红的名字，他一点也不冷了，身体舒展了，他踩着黄鱼车，身体左右摇晃着，唱着老掉牙的情歌，往家赶。

怀忠路上的家，唱着就到了。马解放把床上的东西塞进洗衣机里，把桌上的东西塞进一只大樟木箱子里，烧了一壶开水，洗了四个茶杯，还到路口小店买了扑克牌。屁股没坐稳，范斌夫妇就来了，后面跟着殷红。殷红比上次见面时穿着新时一点，面色也红润一点。大家围着八仙桌玩斗地主，斗了一半，范斌夫妇要走，家里有孩子呢，不放心。殷红也要走，范斌的老婆袁小翠说，你帮他收拾一下再走吧，看这桌子上乱的。桌子上有什么乱的呢？不过四杯茶水、二根烟头和一堆扑克。殷红搓了搓手，说，这怎么好呢！范斌说，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你下午也没事。范斌一边说，一边冲马解放使眼色，马解放看上去很可怜，说，我最怕收拾东西了，殷红，你就帮我收拾收拾吧！

范斌夫妇走了，殷红抹着桌子，抹着抹着，马解放的手就抹到她的肩膀上去了，她听到马解放轻轻喊了声她的名字。她没有转身，她想她一转身，马解放就会把她搂进怀里。男人的胸怀有时是个无底洞，掉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她屈膝沉肩，将身子闪了过去。她说，我要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马解放已经将殷红当成范斌夫妇送给他的一顿丰盛晚餐，现在夜晚还没有到来，他也没有亮出刀子、叉子和筷子，晚餐却要逃跑，这怎么可能呢！他重沏了茶，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我们再说会儿话吧！
我真的要走了。殷红说。

殷红，第一次和你见面时，我就觉得面熟。

老套！

现在我想起来了。马解放很笃定，我们是在25年前，也就是1982年见过面的。

殷红捂着嘴笑起来，孩子，你没发烧吧！

我没有发烧，1982年，我们真的见过面。马解放喝了口茶，那年的冬天特别冷，你记得不？

殷红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就算是吧。

我们见面，是在1982年的元宵节，过去的元宵节很热闹，不像现在，城里过节的气氛越来越淡了。那时的县城很小，家家户户的小孩子都要在那天夜晚带着各式各样的灯上街游逛，有兔儿灯、蛤蟆灯、宫灯、双球灯，也有骑马灯的，不过极少，街上只要出了马灯，无论大人、小孩，都要围上去看一看的。就是那年的元宵节，12岁的我第一次骑上了马灯。

马灯是北关桥外的黄大头做的，你可能不知道，黄大头在那一带，做灯有名的。马灯太难做了，他只给他的孙子做。他的孙子叫黄鹏举，和我一直同学，每年元宵节临近，我都要到他家里去，看黄大头做灯，主要是看他做马灯，他做的马灯漂亮得很。那时我夜里时常梦到自己骑着黄大头做的马灯。

1982年的元宵节，我真的骑上了黄大头做的马灯。我能够骑上，完全归功于我的父亲，那时我父亲在黄桥工具厂当供销科长，计划经济，工具厂的麻花钻头很紧俏的。黄大头的一个什么亲戚需要麻花钻头，拐弯抹角找到我父亲，我父亲解决了一点，黄大头就激动得不得了，要请我们一家吃饭。就在那晚的饭桌上，我提出来，要黄大头爷爷给我做一个马灯。

元宵节的前一天，我和父亲到黄大头家里去拿马灯，我发现，黄大头给我做的马灯比给黄鹏举做的马灯还高大漂亮。我可以肯定，在1982年的元宵节，我的马灯是县城里最好的。

元宵节，我吃完晚饭，早早地出了门。马灯牢牢地扎在腰上，前后各点一支大红蜡烛。我把县城的每个角落都走遍了，越热闹的地方滞留的时间越长。就是那天晚上，我在大石桥上遇见了你，25年了，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编得好像是真的！殷红说。

什么叫编啊，本来就是这么回事！马解放说，你好好回忆一下，那年的元宵节，你有没有上街。

上的吧。那个年代，没有元宵节不上街的孩子。

你有没有去过大石桥？有没有看到一个骑着马灯的男孩？

这个啊，我哪里记得呢？

马解放抓住了殷红的手，说，你一定看见我的，你别赖啊！

殷红笑着说，好吧好吧，就算我看见了，那又怎么样？

马解放跳过去，一把搂住了她，我想你，想了25年了，你说我要怎么样？

殷红确实不能够怎么样了，她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完蛋了。

她完蛋了，马解放就趾高气扬了，趾高气扬得都懒得去武林路等生意了。殷红一大早就离开了，可是床上到处是她遗留的气味。他团在被子里，想着她的好，越想越来劲，还搭错神经，要给前妻打个电话。他拿着小灵通，按了11个键，前妻的声音就传来了，干什么？

马海这两天还好吗？马解放问。马海是他和前妻生的，现在跟前妻过。
还好。

明天我去学校接他。

你不用接他，会影响学习的。

可是……马解放想义正辞严地教育前妻几句，那边却把电话挂了。

2

殷红很快以主人的姿态住到了马解放的家中，这是一处老房子，两间七架梁的平房，是他父母留下来的。马解放离婚后，就搬到了这老屋子里。

马解放的父母走得早，他和李薇没离婚前，这屋子一直堆放着父母留下来的杂物，包括旧黑白电视机、旧缝纫机、旧棕绷床、旧八仙桌等等。殷红对这些旧东西很头疼，建议能扔的都扔掉。马解放不同意，这些旧东西都是可以用的，何况过去的东西质量好。再说了，把它们全扔了买新的，那得多少钱哪！自己得踩多少天三轮才能挣着哩！

殷红说，其实你可以不踩三轮，我也可以不做街道清洁工，一个月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

那我们能干什么？马解放疑惑地看着殷红。

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干下去了，既被人瞧不起，又赚不到钱，辛苦一个月，还不够领导们一顿的饭钱。我们都奔40岁的人了，就算想干下去，这骨头也没几年干的了。

马解放说，以前工厂没倒的时候，我呆在厂长办公室，吃香的喝辣的，可是现在工厂早倒了，想再应聘到哪家厂子的厂长办公室，人家全要大专文凭以上。除了踩三轮，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活计。

我们会想到办法的。殷红说。

殷红果然想到办法了。她建议马解放把房子卖掉，虽然是老房子，可是地段好，怎么也有20多万，然后拿卖房的钱炒股，现在的中国，没有什么比炒股来钱更快的了。

马解放说，你没看见电视上一天到晚地讲，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吗？

殷红认为那是有些人在打饱嗝，事实上是，股指一直在涨。她还举例说明，她过去的一个同学，扔进股市5万块钱，买了一只股票，仅仅过了1个月，5万变成了10万。殷红张大嘴，十指张开，样子很亏张。10万哪！

马解放说，那是个例，不能代表全部。

殷红说，她看电视上说了，从2007年1月到2007年8月，股值平均翻了1倍。

马解放觉得不太好反驳她，但他肯定不能把房子卖掉，房子是他立身的根本。两人那天僵住了，殷红认为他没有一点经济头脑，跟不上时代，她气愤了，她说，你就在这老房子里等死吧！她走了。

马解放躺在床上，他想，他难道真的跟不上时代，成了老古董了吗？也许是的，他是如此喜欢老房子发出的沉腐的气息，这些气息是跟他的童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他愿意与这些旧物相守，缓缓死去。他掏出小灵通，决定给前妻打个电话。他总是这样，心情好的时候会想起李薇，心情坏的时候也会想起李薇。他还是那句话：马海好吗？

好。李薇说。

我要去接他。

你不能去接他。

今天我一定要去接他，接他是我的权利。

你……

不管你答不答应，今天放学我就去接他。没等李薇回话，他就把电话挂了，心里有了一丝满足。下午4点30分，他早早地来到大生小学，在大门口，他见到了李薇。她简直是海鲜，冷得生猛，她说，叫你不要来了，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接我儿子，你说我来干什么！

你来，对儿子学习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有本事你上诉到法院，剥夺我接孩子的权利，我就不来接。

李薇没理他，转身走了。

马解放看着李薇远去的背影，笑了一下。他想，李薇生气的样子，其实还是蛮好看的。

马海坐在黄鱼车上，一言不发。他们离婚才3个多月，这期间，每次接儿子，马解放都觉得他变化挺大的，儿子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吃晚饭时，他提到了李薇，问儿子，最近李薇有没有带陌生的叔叔回家。马海说，什么陌生的叔叔，你是问我妈有没有交男朋友吧！马解放愣了愣，说，是的，我就是问你妈最近有没有交上什么男朋友。马海说，没有。马解放问，真的没有？马海不耐烦了，本来就没有嘛！马解放说，哦。马海顿了顿，说，不如你和我妈复婚吧！现在12岁的孩子，真是什么都懂，个个人小鬼大。马解放摸了摸儿子的头，说，大人的事，你管不了，吃完赶紧去做作业，听话！

儿子乖乖地做作业去了，马解放叼了一支烟，想到了儿子说的“复婚”。本来这并不重要，但在今天上午殷红回绝了他以后，它才变得重要起来。

今天上午，他打电话给殷红，表示要重归于好，除了卖房子的事，别的什么都可以商量。他还提到了1982年的马灯，难道我们之间25年的感情就这样完了吗？但殷红变了，她整个人，从心脏到面子都换过了，她甚至恶语相向，什么1982年的马灯，去你妈的吧，我根本没见过。

看看，25年的感情，她用一句话就消灭了。

所以他现在更加有点想念李薇了，他想起码来说，她不会忘记他们之间的25年的感情的。他来到室外，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打电话给李薇，李薇的声音温和多了，她问儿子作业做了没？要早点料理儿子睡觉。这样的话使马解放有了希望、有了勇气。他叫了声李薇的小名，又叫了声老婆。电话那边没有声音了，他想她一定心潮澎湃了。他说，你还记得1982年的马灯吗？还记得那年元宵的大石桥吗？难道25年的感情就这样结束了吗？

李薇的声音像有些激动，见鬼的1982年的马灯，你以为我真的是因为1982年的马灯才和你结婚的吗？不是的，从来不是的。

那当初你为什么和我恋爱、结婚？

李薇答非所问，从来就没有1982年的马灯，没有过，别自欺欺人了！说完，她就关了机。

从来就没有1982年的马灯？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子到离婚，这10多年，那1982年的马灯与他们形影不离，是他取悦她的好帮手，她怎么能说从来没有？她有男朋友了，因此否定他与她过去的一切？不对呀，儿子不会撒慌的，那么她做得很隐秘，还是有其它原因？

从来就没有1982年的马灯？他又问了一遍自己，问得他自己都有点疑惑了，难道真的没有1982年的马灯？

第二天是礼拜六，马解放带儿子去逛书店，儿子看书，他则无聊地四处乱看，看到半空中挂着毛泽东的名言：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中国的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他触动了一下，开始想这段话。以前在厂长办公室的时候，他喜欢看书，也喜欢思考，出于工作或无聊的需要。他想，毛泽东的这段名言未必全对，比如现在，看上去是像他这般年龄的人在操纵世界，可是将来书写2007年历史的必然是马海这一辈，自己将来只能充当历史的证人。就像现在看到的那些文革时期的小说，写文革小说的作家在那个时代，都还只是孩子。所以孩子眼睛看到的世界，才是最真实可靠的。那么2007属于马海，自己只能属于1982？

3

2008年的春节转眼过了，这个春节马解放过得相当郁闷、孤独，殷红早就不联系了，而李薇也给了他足够的疼痛。当然在疼痛之后，也有一点点收获，正月初十那天，在李薇的一顿数落之后，马解放顺利地把儿子接了过来。

因为元宵节临近，街上已经出现了卖灯的人，都是电子灯，外壳是塑料的，装上两节电池，推上开关，就有光和音乐。都不大，拎在手上的，从外形看，有猪八戒背媳妇、奥特曼、孙悟空等，马海想买一个，马解放问了一下价钱，要20多块。马解放认为这些灯的成本不超过5块，20多块，太让人家拾便宜了。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在于，现在的家长都更关心孩子的胃，认为除了胃之外，别的东西可有可无。马解放把马海拉走的时候，看上去儿子生了很大的气，嘴一直噘着。马解放就跟儿子说，那个灯有什么好，爸爸给你做一个大马灯，可以骑的，威风得很呢。

马海听父母说马灯说了好些年，这回马解放要给他弄个真格的，兴趣立即上来了，真的吗？

真的，爸爸还能骗你，保管在元宵节那天你能骑上。

第二天送走儿子，马解放觉得这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在元宵节那天，他把马灯送给马海，当然更主要的是给李薇看，她也许会一下勾起对他们之间以往的所有记忆，毕竟多年的夫妻，又有孩子，感情总归不能说没就没的。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真是太冲动了，好像只为了芝麻大的事，后来吵成了西瓜，再吵，就吵到离婚登记处去了。离婚之后，他一度感到很快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可真是越来越想李薇了。

马解放从范斌处打听到黄鹏举的电话号码，然后打给黄鹏举，黄鹏举告诉他，黄大头爷爷一直住在北关桥外的老家，你小时候去过的，如果你还记得那地方，可以直接去那儿找他。

没想到黄大头90多岁了，居然还健在，而且听黄鹏举说，精气神很好，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马解放踩着黄鱼车，找到了黄大头，他比以前瘦了，骨头一根根凸在皮肤外面，可是精气神真的很好，他的屋子里，摆满了从前元宵节的灯：兔儿灯、蛤蟆灯、宫灯、双球灯……惟独没有马灯。黄大头告诉马解放，这些灯是做了卖的，只是销路一年比一年差了。至于马灯，做起来太烦，价钱要高了又没人买，干脆不做。马解放说明了来意，他要做一个最好的马灯，要在元宵节前赶出来给他儿子，他起初是有些担心的，怕黄大头不答应。没想到黄大头很爽气，而且似乎很高兴，黄大头只是怕赶不上在元宵节前拿出来。马解放说，没事的，这些天我生意淡，我会帮你忙的。

接下来，马解放没事就在黄大头的老屋里，笨手笨脚地劈竹子、扎圈子，和黄大头聊一些从前的话题。元宵节到了，马灯也扎好了，马解放借了一辆平板车，把马灯小心翼翼地摆好，拖着往李薇那儿去。他想一会儿子见到马车，一定高兴得跳起来，而李薇则惊傻了，惊得傻得倒在他的怀里了。
佳宝小区3幢305室很快到了，马解放敲门，开门的却是一个40岁开外的男子，男子问他找谁？马解放愣了愣，李薇这么快就有男朋友了？还住到她家里来了！马解放侧着头，说找李薇。男子说，李薇刚把房子卖了，卖给他了。马解放问他，知道不知道李薇搬哪了？男子说，不知道。马解放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拨李薇的手机，他要好好地问一下李薇，她凭什么把他们的房子私自卖了！但语音提示，对方关机。

马解放只得将平板车还了人家，将马灯放回自己那间老屋子里。天渐渐黑下来，焰火和鞭炮的声音远远近近的，马解放将马灯前后点上大红蜡烛，并试图将马灯扎在腰上，但相对于他来说，马灯小了点，它很不听话，摇摇晃晃，一摇一晃烧起来了，火红得很好看，马解放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