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肥肠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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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肥肠肥

　　舌尖
　　□段万义
　　我对于饮食一直矫情与任性，也许缘于父亲的给予和纵容。譬如钟情于一份醇香的肥肠，便是父亲不惜一切满足了我稚嫩的坚定。
　　最早邂逅肥肠，来自于早年小舅妈的月子菜。外婆家的炊烟窜向室外，邀来艳阳透过明瓦斜撒在灶台上。那份专供的菜品里夹杂着少数金黄的肥肠，它们仿佛在变柔的光线下跳动着迷人的舞蹈。我被那些演绎成蝴蝶结般的小精灵深深吸引，更被那附着油亮的香气袭击而中了枪。我可怜的小馋虫如何在致命的香味中突出重围？只有交给内心辛酸的沉默。然而，咽喉不忍沉默，我只有以大口喝水来掩饰太不争气的家伙。在为小舅妈送饭时，我假装半眯着眼，快速完成外婆交给的任务，尽量不让这盘特殊的菜接近我太久。这样的窘况只能归结于时代捉弄人。
　　那年寒冬的风似乎快要吹灭了我已久的念想，可偏偏那时只领十几元工资的父亲激活了我沉寂的味蕾。与肥肠再续前缘，是始料未及的，就像曾经擦肩而过或打了个照面的心仪人儿，重又回到你身边。
　　我夹着父亲专为我爆炒的肥肠，面对阳光照着，仿佛一下照出了我年幼的心。泛着油滑的亮泽，透着美味的诱惑，那质地像极了村中大户人家小花姐姐的玉坠。仅仅近距离见过一次的玉坠，是因在一次看乡戏的拥挤中我的拾金不昧，以至于诞生了美好的念头：长大后定要结识玉一样的女子。继而用筷子伸进一块肠里，将其扩成小圆圈，此时有风景被框进了目光，还有快活玩耍的孩童和小黄狗，即刻好像看见了生性调皮而又孤独的自己。之所以未吃前有如此的前奏，也许关乎我离开父母求学时习惯在村口的稻垛上思考远方。
　　“小崽，再不吃就凉了，凉了就不香了。”父亲小小的催促中止了我的断想。我舔了舔嫩滑的肥肠外皮，果然感觉似玉之润。轻齿细咬，软糯暖香，感觉瞬间就被捉拿，确切证明年幼的欲望精准到位。整块肥肠入口，油的滑，肠的柔，香的韵，集体整合，所向披靡地征服了我的嘴和胃，还有我的心。我的吃相全被父亲的视线记录下，他一直慈祥地笑，好像又泛着泪花。——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模样，就算当初他领着我们度过最艰难的风雨也从不示弱。
　　后来日子稍好些，父亲不忘我饮食的初心，很多次都在寒风中排队等候第一批肥肠的登场。肥肠没落实，父亲仿佛一直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他换着菜篮子的双手互插在棉衣袖里，时不时地抬头张望前方的肉铺，又间歇性轻跺双脚，也许这样才能缓解长久等待的冷与累。随着“来啰”一声拖尾的吆喝，父亲的脸上像是一下子舒展了许多，直到提起肥肠便开始憨厚地笑了。我喜欢父亲这样的笑，笑得让人踏实，笑得使人安稳，不仅仅是满足了我一时的欲望。
　　清洗肥肠是件麻烦活，尤其是在冬天。父亲知道我不喜肥腻，便努力留下清肠。三道工序必不可少：面粉搅拌、细盐去杂，陈醋驱腥。翻转整肠，提拉抖落，异味冲鼻，油脏缠手。我本想避而远之，只因听人讲“洗肠后基本不想吃”。然而，我喜欢跟随父亲，再难也得忍着。看父亲提起长长的肥肠，没有念及电影里的绸缎舞，而是想起了浣纱女的艰辛与苦楚。掂掂洗好的肥肠，重量远比买来时轻得多。父亲说：“这叫厚积薄发，小崽呀，读书也差不多。”后来我真正懂得这个成语的含义，便按照父亲的说法去做，心里越发敬偑人人尊称为秀才的父亲。
　　父亲将干净的肥肠分成两部分，一份加了梅干菜煮着，供全家人改善伙食，另一份则为我单独开小灶，爆炒了慰劳我的小馋虫。火正旺，油滋响。肥肠在父亲的调教下，自淡白转为金黄，恰如一家人的日子由父亲牵引渐次变得红火。
　　父亲让我先吃一些，剩下的给我装在搪瓷碗里，和其他菜一起带到寄宿学校。父亲一边装一边跟母亲聊着：“听隔壁大叔讲，喜欢吃肥肠的人心肠很好，大都能守厚道，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母亲随即应声：“可能有道理。”父母的一说一和，给了我角色定位，言下之意是让我好好做人。此后，我无论走向何方，都懂得什么是人间正道，不管父亲早年是否运用了心理学的暗示和引导。
　　回到学校，天冷的肥肠已冻结，每顿必须用小勺将其分离，然后埋入热饭中吸取能量，方能享受到潜伏的香气和美味。这恰如当年父亲温暖的大手包裹和焐热我冰凉的小手，又似父亲以朴素的人生思想滋润着我前行的步履。

段万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