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农历，这天是八六年的八月初六。
天不亮陈大妈就起来准备烧早饭了。
陈大妈用勺子沿锅的中部将翻沉的大米搅了搅，自言自语道：“嗯，今天的大麦面粥不薄不稠，刚刚好。”盖上釜冠（泰兴方言，木制锅盖），灶膛里添了些碎草，转身拍拍围裙上的灰尘，走到儿子的铺前：“嘉良，嘉良，好起来了。你姐夫庚生差不多就在这会儿到，我去河西乔胜家把那两个大箩筐借了来。”
嘉良的姐姐嫁在江边的一个村子里，离他家有近四十公里。庚生差不多在六点半到这儿不算晚。
“庚生，你先喝上两碗粥，然后再往自行车上架箩筐绑绳子。到那落乡的村上，中午怕也买不到吃，我再给你摊两锅子烧饼，路上当午饭吃吧。”陈大妈说。
“好的！”庚生随即盛了一大碗粥，蹲在门前的地上。他左手的大拇指缓缓推着碗壁，食指等另四指配合着慢慢的将碗旋转；右手用筷子在碗里不停的搅动着，嘴沿着碗口“噗” 吹一下气，喝一口，“噗” 吹一下气，喝一口。吃着吃着，他感觉这样磨磨叽叽下来，到那地儿些许不早了，放下手中的碗，“嘉良，你替我再盛上一碗凉在桌上，我来赶紧把箩筐往车子上绑架。”
“妈，您准备多少鸡蛋的？拿出来把我装上吧” 庚生边绑边大声的问陈大妈。
“嘉良买了二百个呢，够吗？”陈大妈接着说：“嘉良，快把篮子里的蛋拎出来给你哥装筐！”
嘉良捧来两捆稻草帮着衬箩筐放鸡蛋，他今天似有些忐忑不定的，也不知道今天是第几次叮嘱姐夫了，说：“… …哥，那人叫陈怀德，住勇敢乡的陈家塘村，方位在如皋西北。”
“晓得，晓得，哈哈，今天看你啰嗦的！你就放心的去上班开你的车吧！”庚生接着说：“今天送货去淮阴还回来吗？”
“再晚也回来，急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呢！”
庚生笑看着嘉良说：“看你猴急的个小样，八字还没一撇呢！”
庚生头戴着个草凉帽，颈上围搭了条掉了色的蓝灰相间的擦汗毛巾，瘦弱的上身套件洗得发黄的短袖白圆领衫，裤管卷至膝盖，脚上趿拉着个塑料拖鞋，蹬着这俩除了铃不响其它都响的二八型重载自行车（后架上的箩筐里装了二百个预买的鸡蛋），胸有成算的替嘉良踌躇满志的出发东去。其实他压根就没做过小商小贩的生意，今天实属被“逼”！
此时太阳已经高挂。靠在公路右侧树荫下骑行的庚生，所过之处，路边高度参差不齐的小树、黄豆杆叶、芦苇或是蒿茅草都在他身后曳曳的摆头摇身，有的够着试图再追看一眼——“咦，这人骑这快干吗呢？！”过县界时，庚生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庚生从没来过如皋，所幸口音基本相同。然而地域的水土和习惯性差异，彼此间耳辩口音时，还是能在心里判定出谁和谁是哪里人。大约十点半时满头是汗的他，确定已进入了勇敢乡的地界，缓缓的舒了口气，慢慢的蹬踏着自行车。庚生想到昨晚睡觉时在脑中设计的今天进村场景时，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今天我如果戴副墨镜，把草帽换成瓜皮帽，帽斜戴着，前帽沿低至眉间，再套件敞怀的黑大褂，蹬一双黑皮鞋，村口一定有手持红缨枪的小孩抵着“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而现在这身地下党人的装扮，村口站岗的红小鬼一定会进村报告村长，尓后乡亲们会出村迎接，杀鸡宰羊… …
“咚”，“ 哒”， 庚生只顾脑中放着革命题材的电影，没注意到路上开挖的一条二十公分宽的排水槽，设若不是两手握持自行车的把手比较紧，他一定会吃到稻田里水煮的半生不熟的鸡蛋——箩筐倾倒在稻田里的鸡蛋！蓦地，庚生瞅见不远处的烈日下，有位大爷赤着脚正在稻田里施洒化肥。
“大爷，大爷，请您上埂岸上来抽支烟，顺便我想请问您句话，往陈家塘怎么走啊？” 庚生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忙从裤兜里掏出香烟，虔诚的招呼着田里的农人。
“不要客气了师傅，我不会抽烟的。离陈家塘已经不远了，还有十来里路。你从这条大渠道上向东，过桥后顺着河边上的路向北，再从前面的庄上穿过去，再向东，看见路边有一大块桑树田时，从小渠道上再往北，再穿一个庄… …庄前有个七十几亩大的河塘那里就是陈家塘。”
向东，向北，再向东，再往北，再穿一个庄… …大河塘，庚生心里默记着… …他想起来了，还必须赶紧练习练习吼两嗓子。穿庄时不能喊，免得人家当真。对，到前面那没人的地方喊！
“收…鸡…蛋…喔… …”
“哪家有鸡蛋卖的哟！收…鸡…蛋…喽… …”
行！庚生自我感觉还不错！就是声音略小了些。留着力气，到陈家塘声音放大点吧！他对自己说… …向东，向北，再向东，再往北，再穿一个庄，大河塘，庚生又在心里复诵了一遍路线。
庚生脸上终于露出了兴奋的笑容！老远他就看见了那一汪泛着金光的大河塘。河塘北边与东边的人家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渐行渐近时发现，塘边水凳上有几个浣衣和淘米洗菜的女子。村头树荫下有三个坐在大凳上执扇的老人和一个站着抽烟的中年人，个个面带悦色，似在拉着些东长西短的家常话。树梢上的蝉见他风尘仆仆奔村而来，像是约好了似的齐鸣——“知了”，“知了”… …
“收…鸡…蛋…喔… …”庚生扯着嗓子喊。“知了，知了… …”蝉一遍一遍的应。
“哪家有鸡蛋卖的哟！收…鸡…蛋…喽… …”
“知了，知了… …”
接近村头时，庚生用情深意长的目光冲着树荫下的老人们又吼了句“收…鸡…蛋…喔… …”
下了车，庚生推着自行车往前道“大爷，你们这庄可叫陈家塘啊？”
其中一个大爷看着庚生满身是汗，心慈的应着回话道“是的啊！坐下来歇哈子，师傳！”
其时庚生就担心没人叫他坐下来唠嗑。庚生拽着后架用力将自行车撑脚支起。扯下围脖上的毛巾擦了把汗，随手从裤兜里掏出香烟，边递烟边说：“嗯，又热又累的走乡窜村，吼到现在，该歇哈子了！”中年人从庚生手中接过他发的一支香烟问道：“你收鸡蛋的？怎么收，多少钱一斤啊？”
“哎，别提了大叔！人家说你们如皋养鸡的农户多，跑到现在才收两百多个蛋。我的价格不低呢，一块二毛钱一斤。前面的庄上说陈家塘有个姓陈的师傳家里养了几百只鸡，我就专门跑了过来。”
“哈哈，就是说的他，陈专业户，陈怀德！”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大爷眯着眼，用手中的拐杖笑指着中年人告诉庚生。
庚生伸过手去握住陈怀德的手，点点头：“幸会！幸会！”心里充满着“过去地下党人终于找到革命组织”的那般喜悦！
陈怀德礼貌的握着庚生的手“你好！你好！”但见陈怀德个子有一米七五高，浓眉大眼，国字脸的嘴唇上稀稀的留着一撇胡髭，衣着虽旧但洁净合身，脚上穿着一双新皮凉鞋，说话时不紧不慢，并不时缓慢抬手吸烟，给人以干练与持重和面善的感觉。
几个老大爷依旧咭咭哝哝的道着村坊家事，庚生对着陈怀徳说：“陈大叔，你家有鸡蛋的吧，去你府上看看如何？价格你认为合适嘛，我就收了走！”
“好的，走哇朋友，同上我家去看看！”陈怀德起步邀庚生同行。
庚生推着自行车跟在陈怀德后面走时，他发现陈怀德走路有点轻微的一瘸一拐。庚生心里责恨着嘉良：“看你小子惹的个祸”！庚生装出一副不知前情的口吻问道：“老陈，你这腿是怎么啦？”
“嗨，别提了！”顿了一下，轻描淡写的继续“在如皋西门，黄桥西边的个小死伢儿【注:方言，一般为长辈对晚辈的呢称。下同】开车送货去南通，不晓得是他不注意呢，还是我骑车时只顾说话而不小心，不知怎的他的车碰刮到我自行车上的竹篮，然后我就人仰马翻的跌了个大跟头！他卡车速度一点不快！” 老陈接着说：“看到我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把那小死伢儿啊，也吓傻了！他把卡车靠边后，急忙下车把我搀扶起来。我坐了会，感觉也没甚什么事就想让他开车走了算了，可是村东头跟我同行的小龙儿却犟着不肯走，非要让他赔上至少一百块钱！那小死伢儿啊，二话没说到车上拿了二百块钱，我死活不肯要！”
“后来呢？” 庚生顺着老陈的话，试图从他嘴里捕捉到点嘉良在事发当时的表现信息。
“后来啊”老陈的眉间似乎着了兴奋剂，说：“可巧，那天在城里服装厂上班的我家二姑娘陈月华下班早，路过事发地点时… …”
要不说世上有些巧事儿，你就是说不淸！道不明！搞不懂！
那天嘉良事发后正在给陈怀德二百元结事推让时，他二姑娘陈月华却突然出现了。别看这姑娘长的有一双动人的眼睛、柳叶似的眉，漂亮的脸蛋、玉葱似的鼻，苖条的身材、秀发扎马尾。遇事一点不含糊，月华泪含在眼里，对正看着她爸的嘉良说：“我们不要你的钱，你把我爸弄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就行！起码也得将我爸腿上破皮的地方洗消包扎一下吧！”
嘉良抬起头目光转向了月华，两目相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时间机会，又让他那么近的，让他那么仔细的，眼看着这位漂亮的姑娘带着怨气的脸由白晳霎时红晕如花。嘉良懵懵的视线中，眼见着她慢慢低头侧首并收起羞涩的眼帘。
月华此时面红耳赤在年龄上没有问题，因为她今年已芳龄二十了！问题是她心中荡起的涟漪羞红的脸已泄露思春之心！嘉良英俊的憨态，简直就是她心目中未来另一半的梦幻立现！他——嘉良——个子不算高，但看上去也有一米七零，圆圆的脸白白净净，双眼皮，高鼻子，硬而厚密的头发理成平头煞是精神，腰杆挺直，职业又是令人心羡的个司机… …
是嘉良打破了尴尬的局面，他弯下腰对坐在路牙上的陈怀德说：“大叔我们上医院检查和包扎一下吧！”
在医院，老陈破皮的腿上搽了点碘酒，开了两盒消炎药，两盒解痛膏算是了事。走出医院大门时仨人脸上都有了淡淡的微笑。
路经西城百货商场门前时，嘉良对老陈说：“老陈，今天的你让我心生感动！我实在过意不去！你先坐橱窗这的台阶上休息，我进去给你买点补品！”笑着对站在一旁、目光着地的月华说：“你呢，跟我后面，免得让你担心我跑了。”
“好，去就去！”月华底气不足而装出的赌气的语调，让嘉良感觉到了异性娇嗔的味道。
月华默默的跟着嘉良从一楼爬到四楼，一言未发。俩人什么也没买，皆两手空空。嘉良在寻找打开话匣的商品，月华希望在他所购商品中，能看到传达出的与她心中秘密的交集点。在回返三楼楼梯的转弯口，嘉良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你！凭什么我要回答你这冒昧的问题！”月华说：“你今天对我家犯了错，理应或者至少让我接受你的坦白交代！比如说你的个人政治面貌等！”
嘉良恨不得从懂事起，不，至少从一年级开始起介绍！他说：“我在小学是光荣的红小兵，上初中时是激情昂扬的红卫兵，上高中时是优秀积极的共青团…”没等他说完，月华“扑哧” 的笑出了声，用那排笋似的小手遮住桃唇打断他的话说：“去，去，去，贫嘴你！”
嘉良态度诚恳、表情从容的接着说：“高中毕业后，我先在乡拉丝厂抬了两年的楼板，八零年底去福州当兵。”月华一脸惊讶的看着嘉良说：“怪不得看你腰板挺直的喔，原来当过兵，啧，啧，你接着说！”“我在福州军区空军司令部警卫连当兵，我是周副司令的警卫员！告诉你，那时我可是经常跟首长后面，坐飞机到厦门前线和驻在江西的飞行部队去的！” 此时嘉良的脸上一派灿烂着的光荣！月华心生敬意，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继续听着他说。“八四年首长试图挽留我，但当他得知我的家境后，请我在他家吃了顿饭，便让司机直接送我到军区空军司令部汽训队学驾驶员去了。临别，首长对我说‘小鬼，去学一门技术吧！退伍回乡后有饭吃，你娘今后也有个依靠！’”
月华看着嘉良眼睛有点湿润，心生怜悯不忍他继续回忆那苦难的岁月，问：“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啊？”
嘉良从袋中掏出驾驶证“喏，你看！”月华打开驾驶证，姓名，出生年月，住址全有啦。“黄—嘉—良！嘻嘻，黄家有粮！”嘉良收起驾驶证不无故意的推销自己道：“我家离黄桥街上不远，街西三里地吧。苏华村的人都认得我黄嘉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啊”， 没有了刚才说话的韵律，月华有点腼腆，不好意思的低着头以蚊子那般大的声音说“我，我叫陈月华。”
商场里本人多嘈杂，嘉良耳朵很认真很认真的竖着，也没能听得清特别想听到的。“什么？嘿嘿，我都没听见！”
月华抬起头看着嘉良说：“我，我叫，陈—月—华。住勇敢乡陈家塘。我父亲叫陈怀德… …”
坐在台阶上的陈怀德也不知道时间走了多长，但面前已有四个香烟头扔在地上。叼在嘴上的又一支香烟吸到一半时，嘉良和月华拎了一大堆东西从商场并肩出来，俩人的面部的表情逼着怀德悄悄将脸侧向一旁，远看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群。
“走吧，爹！我们家去吧！”月华走到他爹身边说。“也让黄嘉良走吧，他送的这批货南通厂家急用呢。他留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给我了，有事了咱还找他！”
怀德说“好的！我们家去！”
继而他把目光移向嘉良说：“嘉良，你看你买上这一大堆东西做啥呢！哎，我没得事的！谢谢！谢谢！”怀德把手伸向嘉良。
“大叔，过两天我去你府上打招呼！看你！”嘉良有点激动的眼看着老陈，并握着老陈的手说。话好像没有说完时，转首微笑着冲月华点了点头。
此时，三个人心里或都已装了事了。
窥视卡
雷达卡
变色卡
千斤顶
照妖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