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书房的窗,我向北远眺。浓绿处是一株枝繁叶茂的臭杨树,冠如伞盖。 它,非人栽植,属自然生长在队上老仓库最东边一间房里的东南角。 离河边不远的这五间砖瓦房仓库,是农村集体经济组织辉煌时的见证。如今,细毛竹为椽,芦苇编席替为望砖,洋瓦为屋面的上盖,有两间早已朽腐坠落贻尽。好在水泥梁条勾连着架在山墙上,未有塌坍。这褴褛的身躯,没有被人们遗弃。因为——它不但承载着当年肚子不饱的人们,眼瞅着粮食满囤的一派精神上的光荣;而且也记录了队上仓库虽然有粮,个个儿心中也荒,在有上顿想下顿的日子里,盼望着队里早日开仓分粮的那段辛酸的历史画面。 现在仓库里面什么也没有。所以这些年我未见开过大门一点不奇怪。一次次从它门前走过,远远的看到那锈蚀得不成样,却还装模作样的铁将军,拴锁着两扇蠹蚀的大木门。 我真想凑近看看问问:你们,能记起三十年前的我么?! 应该记得!因为那时我每天会和队上的一个同伴同学来这儿开启一次。 不是保管员,不到十八岁的我俩,是每晚睡在仓库阁楼上,负责仓库安全警戒的护仓员。为的只是挣那每晚记一个工分的报酬。 非是为队长的父亲“以权谋私” ,而是经队委会研究决定,对困难家庭的特殊“照顾”。 其时,我的母亲,已患食道癌晚期。为了凑足去南通平潮肿瘤医院开刀手术的费用,父亲不仅卖掉了未到出栏期的壮猪,连他们过去从牙缝里省下的些钱,准备再接一间房所买的梁檩,也同时做了作价处理。突如其来的病魔给了母亲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打击。而父亲的脸上一下子也多出了几条清晰的沟渠。杂草一样的满嘴胡须,使他提前进入了知天命的年龄。 癌症是命运无视“法律与道德”对生命判处的死刑!人,除了在痛苦的时间中接受折磨,再就是无奈的与又来的时间抗御。贤淑的母亲知道生命给她的时间,或如大方一点,却只能按小时计算。 于是,天好的时节她会让父亲卸下一块门板,用旧衣破布糊刮布板。然后给父亲,给我和妹妺依样剪成鞋底叠层,请她的姐姐和妹妹及邻居衲成鞋底,自己再剪鞋面做成鞋。 于是,她用不多的布票让父亲上街扯点布回来,给我们磨破了的衣服上细密缝补,为上四年级的妹妹缝制上衣,剩下来的布给她再做一个花书包。 于是,她会拖着羸弱不堪的身体,帮父亲烧饭、喂猪、饲鸡,清扫屋内屋外,纵然常是汗津津气咻咻。 于是,我根据学到的那篇课文《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写信求助“北京新药特药商店” 试图购买抗癌特效药,款寄药来,效果不大。 于是,没有上过学的母亲为了儿子能顺利“以笔求仕”, 半是商量半是命令的用唦哑的声音对上四年级的妹妹说:“秀儿,你哥哥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往后每天早上调点面下几个疙瘩粥锅里,你就别吃了,啊!” 于是,醒时被恶梦缠绕,躺下时被醒折磨的她,… …不屑四个月,已瘦得皮包骨头。那些一年前,经常在队上放了工领着放了学的我们,背上篮子去田里挑猪草或到路边用笊笆筢草的苦难岁月;那些在收麦季节干夜工脱粒,和父亲一起端回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酱油汤和大米饭,把在睡梦中的我和妹妹叫醒,苦捱希望的微笑;那句“你们兄妹俩任何时侯不准相互打骂”的朴实家训… …正一步一步的逼迫我做成一张一张的回忆卡片… … 这天,天空里的光芒逐渐暗淡,夕照的余辉倾刻间被一片片乌云笼罩。黑絮的夜严实的裹住了应是又圆又亮的——十五的月亮!魂催魄伤的母亲已是气若游丝。癌细胞在母亲体內的“攻城掠地”,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倦世的眼神中,用忧戚的几乎说不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催促:“明天要上学,马上要高考,你快去仓库睡觉吧!” 父亲感觉母亲不行,请来二爷帮助看夜。一脸沧桑的二爷对我说:“你去睡觉吧乖乖,今天妈妈走不掉!” “呯呯”!“呯呯”! 睡梦中惊醒的我知道有人在急促的拍打仓库的大门。不容我问,已传出桂生叔叔凄厉悲绝的呼喊声“建儿啊,你妈妈她走了!乖乖!不哭乖乖!起来慢点,我等你同走。” … … 我生命的记忆中永远记得这一天:1980年5月29日,农历庚申年四月十六凌晨一点多钟。 “哥,哥!”楼下在喊我的妹妹,打断了我对母亲的回忆。 “嗳!”我用纸巾试去盈满泪水的眼眶,下楼。 “哥!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 “问你,这个树叫什么名字?”她指着院内大门西边的一棵树问道。 “这个树啊它会开花。但它不会在暖春时节与百花争艳,它往往开在初春,在冷雨中挺立,在寒风中怒放!还有淡淡的花香逸扬。它的名字叫‘玉兰’!” “妈妈的名字与它同名!” “对!” 我接着说“连张照片也没留下的妈妈,虽然模糊了她在我们心目中的音容笑貌,但,她的名字一直铭刻于心。每天,当我看到这株叫玉兰的花树时,我便能想起同名的她——玉兰,妈妈!” (谨以此文纪念母亲逝世三十周年) 2010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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