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桥忆之十八———扫灰的人家

袁晓红 · 发表于 2021-12-3 15:48: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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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得命哦！你嫂子姊妹两个被压在大圣庙底下了！”正在大街上扫灰的赵老二，抬头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两位呼天喊地，从南坝桥跑过来传消息的邻居，旋即扔下手中的扫帚和装灰的畚箕，拼了命的往南坝桥狂奔，飞满草木灰的街道被他扔在了身后……他边跑边带着哭腔吼道：“你这个呆马马儿，叫你不要去拆庙你非要去，这下遭报应了吧？”这位自认为浑身有使不完劲儿，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七尺男儿，突然觉得他的天塌下来了。
      南坝桥下河流湍急，季黄河到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水流在这里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来往的船只到这里如临大敌，时有船只在此沉没，河南岸小庄村口的千年白果树,抖抖遮天蔽日的满身枝叶长叹一声。
   于是，人们在桥旁建了三间屋的大圣庙，此庙是黄桥人心目中神圣的庙，庙里供奉的大势至菩萨以他非同凡响的智慧之光，保护众生免受各种灾难，船上人家常把纤绳拿到庙里供奉，以求平安。院内的树木上、菩萨前面的供桌上，常见长短不一粗细各异的纤绳，每逢旱年人们更是来此祈求菩萨保佑来年风调雨顺，当然，大圣庙也是孩子们跳绳的好去处，因为那里有用不完的跳绳儿。
   这是一年深秋，又要打大仗了，驻防黄桥的国民党军队，在南坝桥上筑起了碉堡，大圣庙正好挡住了射击的准心，当官的左看右看，也不管船上人家异样的眼光，把大盖帽朝供桌上一甩，大手一挥：“给我拆！”似乎这一仗的成败就在此一拆。南坝桥上拆庙的告示一贴，周边穷苦人家的居民，都争先恐后的跑去拆庙，因为当局允诺，拆一垛砖给多少钱。船上人则冷眼相看，敢怒而不敢言：“拆庙？就不怕遭天谴？”
      天将近晚，晚霞把南坝桥西南方向的天空染成了血红色，小庄村口金色的白果树变得黯淡沉默，南坝桥上突兀的碉堡，桥下正在拆除的岌岌可危的大圣庙和庙里忙碌的拆墙码砖头的人们，放学后拿着跳绳躲在院外窥视的孩童，组成了一幅怪异而让人心颤的画面。
   扫灰这个行当，赵老二做了好几年了，他哥哥英年早逝，留下妻子和一双儿女，文静秀气的女儿嫁给街上的一个盲人，儿子是个哑巴，在船上人家帮着撑船。平日里，叔嫂二人蜗居在成六房家围墙外面的两间草屋里，嫂子住里屋，叔叔住堂屋，日子久了，人们就默认这叔嫂二人是一对夫妻了。
      赵老二心疼嫂子，没日没夜的做灰头土脸的扫灰行当，他把每天挨家挨户扫来的锅膛草木灰、垃圾，整齐的堆放在成六房高大的围墙角落里，灰肥虽脏，却被赵老二码成一堆一堆有棱角的长方形，这到成了成六房院子外的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乡下人看到这样精致的灰堆，认定赵老二是个做事认真的实在人，都喜欢来收他家的灰肥，每次灰肥卖出后，赵老二美滋滋地点着到手的钞票，心里一个强烈的愿望像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样在升腾：“我这辈子一定要让嫂子住上宽敞舒适的瓦房。砌七架梁的！”他暗暗的使劲儿，眼看离他的目标越来越近了，赵老二比他实际年龄苍老得多满是褶皱的灰脸上，露出一丝久违了的幸福笑容。
      “老二，我明天带妹子一起去拆大圣庙，一个垛子好两个钱呢！”在恒香锅前烧晚饭的嫂子，用期待而同情的眼神看着劳累一天坐在草屋门口抽旱烟的赵老二，炉火映在嫂子善良而苍凉的脸上，微微上扬的眼角细纹里，溢满了浓浓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她决定明天去拆庙，为了这个卑微的家。
   “不许去！哪个地方作兴拆庙的？真是昏头了！你不晓得你儿子还在南坝桥河上撑船啊？”赵老二在门坎上磕去旱烟灰，走向他的希望——成六房围墙下有棱有角的灰堆。
   南坝桥旁一家老虎灶门口，两位受伤的女人，血淋淋地互相依靠着坐在一张春凳上呻吟，大家正手忙脚乱地把蒲棒头上的绒揉搓下来,压在出血口止血。受了惊吓的人们把伤者团团围住。
   “这世道,还让人活吗？拆庙也没人管着,只挖墙脚房子能不塌吗！”
   赵老二跌跌撞撞的扑到两姐妹的身旁，他呜咽着发出堂堂男儿无助的悲鸣：
   “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啊？”他用力的跺脚，死命的揪自己的头发，他的梦想和追求，此刻都化为灰烬。
这时从南巷子急匆匆的走来两个人，男人是个瞎子，翻着一对白眼，他右手拿着一根竹竿，“笃笃笃”零乱而急促地点着青石板，左手搭在一位哭哭啼啼瘦弱女子的肩膀上。
   “快让一让，她家姑娘女婿来了！”
   人们自然地让开一条道，女儿看到血淋淋的母亲和姨娘，丢开丈夫，跪在母亲面前嚎啕大哭起来。那盲人失去了可以依靠的肩膀，在原地摸索着，不知如何是好。
   一阵北风呼啸而过，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小庄口的古银杏树抖落一树黄叶，叶子随风旋转，飘落在季黄河上的货船上、南坝桥下的漩涡中……哑巴把一只长篙愤然插入南坝桥下的牵水塘中，口中发出狼一般的嗥叫！盘根错节的老银杏颤巍巍的矗立在满目疮痍的苏北平原上，悲悯的注视着这命途多舛的黄桥古镇。
   不久，这里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晓红写于润园202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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