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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一期:渺渺(作者:何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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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4-8 16:54:22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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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渺渺到毗卢市遇上的第一个难题便是对当地饮食的极度不适应,毗卢市在地理上已是属于南方,菜系口感偏甜;而渺渺记忆中对于甜的印象仅限于糖果糕点一类的东西,从来想都没想过饭菜居然也能做出这么样的口味来。黄委发夫妇看着渺渺一副老是食不下咽的模样,心中也不是个滋味,便到家门口新开的“大润发”超市买了瓶剁椒回来,渺渺马上如获至宝般一把抓了过去。渺渺用剁椒把白米饭拌得红通通的,红得简直有点触目惊心,旁人看着都有点火烧火燎地灼得慌,她却一点也不介意,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没几天,左邻右舍都晓得了,没有生育的委发家领养了一个特别能吃辣的四川小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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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子是毗卢市人对外地人的统一称呼,其实并没有什么贬义的。长期以来,毗卢市一直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城市,蜗居在苏北平原的一角,既不依山又不靠海的,后来这儿连续出了几个地位很高的领导,毗卢市这才一跃成为一个新兴的发展中城市。由于崛起的速度太过猛烈,毗卢市自身也没能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像国内许多发展中的城市一样显得手忙脚乱,顾得了头就顾不上腚,瞎折腾。
  毗卢市作为一个新兴的小城市,百业待举、百废待兴,一下子吸引了偌多外来的打工者,南蛮北侉、东夷西狄,口音上难免就会南腔北调,土生土长的那些原住民就把这些外来者一律称之为“蛮子”;其实毗卢市本身的语言也难听得很,所有前鼻音后鼻音一律都不会区分,还有zhchshzcs之类他们照例也是搞不大清爽的。
  渺渺原来在老家的名字叫“欢欢”,蛮喜兴的一个名字,但黄委发不知听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请一个据说命相很准的大师来批了八字,然后就起了“渺渺”这样一个颇有意味的名儿(渺渺,寓意为泪少)。渺渺刚来那阵情绪很不稳定,不管哪个喊她,都要先愣愣地发上好一会儿呆,等明白过来喊的就是自己,马上双眸炯炯,小嘴微张,一副受了惊的小兽模样,似乎随时都会拔腿而逃。
  黄委发夫妇在汽车西站旁边的金马商贸城有一个很大的百货批发摊位,自然没时间整天呆在家中陪渺渺,就把乡下八十多岁的老奶奶接了过来。奶奶年龄大了,耳朵有时灵光有时什么也听不见,加之也听不懂渺渺的话,俩人常常是鸡一嘴鸭一嘴地各说各话。渺渺说得又急又快,小脑袋直摇直晃,小脸涨得通红,拳头都捏起来了;奶奶看上去不急不躁,半天弄一句,背过身却悄悄对人嘀咕道:“作孽哦,佤(我家)委发也不晓得从哪块弄来这么个小蛮子,说起话来张牙舞爪,像个小讨债鬼似的!”奶奶一直想要的是个孙子,渺渺这个女娃娃奶奶当然一点儿也不喜欢。
  其实渺渺内心一直想对奶奶亲近一点,她在四川老家的奶奶很早就死了,渺渺一次也没看到过,现在的奶奶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多陪陪奶奶,多跟奶奶说说话,反正呆着也是没事,老少两个就这样一坐就是半天。
  那天渺渺不晓得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奶奶,你今年快有一百岁了吧,他们都说你老了;我今年才十二岁,我觉得我也有点老了……”
  这句话其实奶奶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但她装作没听到,背过身悄悄地抹了把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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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渺渺原先在四川已上过六年级,假如不是因为大地震的话今年就该上初中了,黄委发怕她跟不上,就还让她上了六年级。上了半个月,渺渺回家老是没精打采的,问她,只说是脑壳疼,上医院查又查不出个名堂。如此三番五次,黄委发也没了辙,只好给她办了休学。
  渺渺其实是想自己的爸爸妈妈了,自从大地震过后,渺渺再也没见过他们,听说解放军叔叔也没能搜索到。为了不刺激小姑娘,一直也没让渺渺回去看过。现在渺渺总觉得爸爸妈妈他们并没有出事,他们肯定就在哪里等着自己呢。她想爸、妈,我在这儿啥子都好,就是有点想你们了……她越来越想,不自觉地就说出声来了:“爸爸妈妈我一定会找到你们的!”
  渺渺的出走明显是经过一番策划的,黄委发夫妇店里太忙,早出晚归,有时连饭也顾不上煮,便留了点钱让渺渺负责她和奶奶的一日三餐。那一段时间,渺渺便只买一份早点给奶奶,自己饿着肚子,她要筹足回四川的路费。其实黄委发家的抽屉从不上锁,里面的钱虽然不多,但细心找找,三千两千的还是能够找得到的,但渺渺一分钱也没拿,她只带了自己省下来的一个月的早点钱。黄委发跺着脚道:“真是个傻孩子,要走也要拿足路费再回去吧!”
  渺渺留下一张字条——
  黄爸爸、杜妈妈:
  感谢你们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想爸爸妈妈了,我每天做梦都梦到他们,我知道他们就在四川等我,我要回去找他们!
  欢欢
  5.15
  黄委发夫妇马上放下手中所有的业务,开着车追到火车站,但车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到哪里去找这么一个十来岁的小人儿呢。他们只好马上打了两张票,登上最快一班去四川的火车,他们实在放心不下这个令人又生气又心疼的“小讨债鬼”(奶奶语)。
  渺渺并没能如愿登上回四川的火车,毕竟她省下的那一份早点钱还是非常有限,怎么也不够买一张回四川的火车票的。渺渺一筹莫展地沿着铁路向西信步走着,渺渺还记得来时的路,毗卢市前年刚有了火车站,从火车站沿着铁路一路向西,便会到达四川。
  渺渺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一辆面包车嘎地一声停到她身边,一个女人探出头来询问道:“小妹妹,你这是要去哪儿呢?”渺渺机警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她听人讲过火车站汽车站一带骗子很多的,除了骗钱还把小孩子骗去卖掉,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半天,除了发现女人嘴角有一个一毛钱硬币大的痦子外,别的好像倒没发现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危险。渺渺说:“我想要回四川,我要去找爸爸妈妈!”那女人一愣,“你要去四川,你是四川的妹娃吗,我也是四川的呀!”
  开车的是个染了一头黄发的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费……费什么话……呢,上……来……走吧!”
  渺渺也不示弱地白了他一眼,心想神奇什么呢,我又没要求你捎我,再说我还……还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呢,不过看在这个姐姐不像坏人的面上,自己反正也是脚踩西瓜皮,滑到那里算哪里,先上车再说吧。于是,便毫不疑心地上了车,跟女人坐到一起,亲亲热热地攀谈起来。
  “姐姐,你老家是四川哪儿的呢,你在这儿干什么呀?”
  “我,哦,我是攀枝花的……”女人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地答道。
  “哦,攀枝花呀,那你们去年地震不碍事吧?我们北川可惨了,我们学校死了好些同学呢……”
  “唉,小妹妹,就你一个人怎么回四川呀?!”
  开车的男人不耐烦了,硬声硬气地说:“陈荷英,你他妈的……跟……跟她费什么话……呢,到地儿……找……找个人家一送不就……就行了……行了……”
  那女人呆了呆,忽然说:“哎,要不,咱们放她回去算了,人家刚遭了大灾,咱们这么做是不是有点缺德呀!”
  男人很凶地瞪了女人一眼, “呸,呸,你现在……装起菩萨……来啦,放……放屁!”
  见他们两人争吵起来,渺渺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遇上坏人了,她赶紧把自己兜里的钱一股脑儿全拿了出来,边哭边说:“叔叔,你别卖我,我有钱的,我给你们钱吧,我的钱全给你们!”
  男人道:“小……妹妹,我……给……给你找个……好人家,好……好……不好?”
  女人也迟疑道:“也是,小妹妹,这儿离四川可挺远的,再说你爸爸妈妈可能就在地震中死了。”
  渺渺哭得更凶了,“叔叔,姐姐,求求你们别卖我了,我要回家,我要找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可能就在地震中死了,他们在天上看到的话会很伤心的!”
  看渺渺哭,女人也哭,俩人抱着哭成一团,见男人还在犹豫,女人忍不住了,发狂地吼道:“陆长松,停车!你今天敢碰一碰她,我打不过你,我咬也要咬死你这狗日的!”
  面包车又开了一段,终于停了下来,男人不甘心地说:“其实,小……妹妹,我……也没……没想卖你,我也是……是个好人哎!”
  女人说:“小妹子,没办法,姐姐也只能带你到这儿了,顺着路一直往前走,肯定能走到四川的!”
  虽然渺渺差点没被那两个人贩子骗走,但同时也让她突然领悟出一条回家的捷径来,那就是搭车回四川,也许既用不了多少钱又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回到家里,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渺渺站在路边等了好久也没能搭到一辆车,大多数司机看也不看她一眼从她身旁开走了;即使偶尔有几个面善的停下来,但一听说要到四川,也是马上咂着舌,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渺渺等得心焦极了,她发狠道下边这部车不管是去哪里的自己也要拦下来,哪怕再是人贩子自己也要坐上去!
  远远的过来一辆装满货的小皮卡,渺渺下定决心冲了上去,不偏不倚地站到路当中。那车很远就鸣起了笛,渺渺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心说豁出去了,这次哪怕撞死我也不让了,反正活着也没意思。小皮卡擦着渺渺的鼻尖刹住了,开小皮卡的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师傅,他黑着脸恶狠狠地骂道:“小小年纪你大人是怎么教育你的,没事到这公路上找死啊你!”渺渺的魂差点没吓掉,见车停下了,忙乖巧地上前说:“叔叔,我是四川的,我们那儿地震了,我要回家找爸爸妈妈!”听渺渺这么一说,络腮胡子的脸慢慢柔和起来,嘴却还是很硬,“你要回去也不能不要命哪,小小年纪就这么斩决(厉害)……还愣在那儿干什么,上车呀!”
  络腮胡子说:“丫头,你们那儿去年地震,你爹你娘恐怕早死了,你现在回去有个屁用啊!再说就凭你这一步一步搭车搭到猴年马月呀!”忽然看见渺渺瘪着嘴快要哭了,他便转过了话题,说:“再说,就算我想送你,就凭我这破车开到什么时候才能到四川啊?要不,我儿子过两天结婚,你先到我家住上一段时间,等我忙完了再帮你想想办法,好不好?”见渺渺还是一个劲地摇头,络腮胡子无奈道:“你呀,怎么还挺倔呢!再不然,到前边县城里我给你打一张票你坐车回去吧!”
  可络腮胡子搜遍全身大大小小的口袋,加起来也没几十块钱,他尴尬地自嘲道:“丫头,看来我的兜比洗过的还干净哪。”他不肯就此罢休,一转身到满载装潢材料的车厢里拽下来一块三合板,用起子划划弄弄,三下五除二刻出一块长方形木牌,拿记号笔写上:“我要搭车回北川!”然后说:“丫头,对不住了,大叔没帮上什么大忙,不过,你拿着这牌子拦车也方便点,往前走,你一定会回到家的!”
  渺渺走着走着,她的一只鞋破了,脚上起了一个大泡,一拐一拐的,但她仍然在走,她每天朝着太阳落山的地方走,因为在太阳落山的地方就是家,爸爸妈妈在家里等待着她回去。渺渺出来已好多天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但她坚信自己肯定离家已越来越近了。
  渺渺看见一个蹬三轮车的老大爷,一边慢悠悠地蹬车一边拾垃圾。老爷爷年纪太大,头发胡子就像年画上的寿星公公,看上去估计快有五百岁了吧。前边有个陡坡,老爷爷试了几次还是没能上得去,整个人都快站在脚蹬上了,渺渺主动跑上去帮着推了一把。渺渺力气也不够大,她跟老爷爷两个人花了好大工夫才上了陡坡。渺渺刚想离开,老爷爷回过头,笑眯眯地说:“坐上来吧!”渺渺确实也走累了,不好意思的坐上了老爷爷的三轮车。
  老爷爷耳朵不太好,但他偏偏喜欢拉家常,渺渺趴在他的耳边大声喊道:“爷爷,我的家在四川,我要回去找爸爸妈妈!”爷爷笑眯眯地说:“好啊,好啊,你哪儿的呀?”最后还是看到渺渺手中的牌子,他笑道:“你早说你是四川的不就行啦。”老爷爷说去年地震后他也给灾区捐款了,整整一方便袋哟,不过都是毛票。老爷爷的车很慢很慢,比渺渺自己走路都慢,最后渺渺只好自己下来走,一边走一边帮老爷爷推车。老爷爷也不介意,笑呵呵地说:“走走也好,不管快慢,早晚都到!”
  渺渺在爷爷家歇了一宿,第二天爷爷还要去拾垃圾,他给渺渺准备了几块干粮放在兜里,他带了渺渺一程,渺渺便下来了。走了一段距离,渺渺发现爷爷偷偷地在她兜里揣了五十元钱。
  渺渺在收费站那儿被一个好心的收费员送上了一辆大货车,货车的司机一路开车一路嘀嘀咕咕的不知道跟哪个在发狠:“你说你摆的什呢臭架子噻?不晓得你那是金架子、银架子、铜架子、铁架子,还是钢筋混凝土架子?上海的大楼架子够大的啵,谁也没碰自己不也就倒了?!世贸大厦架子蛮大的吧,拉登的小飞机一撞不也塌了?!你倒好,架子赶得上新疆腾格里大沙漠里的胡杨树了,活着一千年不死,死了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烂。何苦噻!”他见渺渺惊异地瞪着他,便不好意思地一笑,自嘲地说:“没事,我自己跟自己讲话呢,我这人天生晕车,不讲话就容易犯困。”惹得渺渺不禁越想越好笑,真是的,司机还晕车呢,真是笑死人了。
  这个晕车的司机似乎还很爱管闲事,看到车窗外有什么看不惯的都要头伸出去打抱不平。他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叉着腰在路边骂大街,那女人很凶,脸上的横肉连眼睛都遮没了,唾沫星子飞起来足有一人多高。司机嘎的一下停住车,啪的一声打开车门,对那女人吼道:“你骂什么人?改革开放了你还骂人?三个代表了你还骂人?和谐社会了你还骂人?香港澳门回归了你还骂人?台湾陈水扁都下台了马英九都上台了你还骂人?四川发生地震全球金融危机了你还骂人?不像话!”女人突如其来地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半天也没回过神来,直到车子开出去老远,她才如梦方醒,破口大骂道:“你自己跟自己拜把子你算是老几你何事训我?你一口想吹灭火焰山口气不小你何事训我?你孙猴子封了个弼马温不晓得官有多大了你何事训我?你头上插鸡毛冒充哪一国的王子呢你何事训我?你妈妈的个爹爹!”渺渺和他忍不住躲在车里嗤嗤的乐,笑得眼泪都下来了,肚皮都笑抽筋了。
  渺渺婉言谢绝了司机要给她买票的好意,她现在搭车已搭出了经验,她要凭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回到四川;更主要的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无由地越来越怯,她既渴望马上回到家中又害怕即将面临的事实,也许……也许爸爸妈妈真的就不在了……
  拖拉机蹦蹦跳跳地行进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渺渺像坐过山车一样不断被抛起又落下,她忐忑不安地跟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一个劲地嚷嚷道:“慢点,慢点,听见没有,我快摔下去了!”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仿佛吃了兴奋剂,一路俯高就低,似乎他开的不是一辆破破烂烂的老爷车,而是一辆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坦克!他完全无视那些趴在路上龇牙舞爪的石块,口里无比亢奋地吼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但他似乎就会这一首,翻来覆去地唱,车后车厢水桶里的水也挺配合地跟着他的歌喉跃将出来,成功地把他们淋成了两只落汤鸡。
  渺渺是被这小伙子生拉硬拽地弄上拖拉机的,她本来好好地在路边拦车,开拖拉机的小伙子离老远就看见了她手里的牌子,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上车,“走,走,小妹子,先跟着我去救火,救完火哥就开拖拉机送你回家!”渺渺虽然不知道自己离家尚有多远,但她不用动脑筋也知道光凭这浑身铁响而且能颠死人的拖拉机要想送她回家,可能没等到家自己和这车都得一齐散架。架不住小伙子热情似火,加上看到他穿着一身褪色的黄军装,渺渺只好哭笑不得地上了车。
  小伙子高兴地告诉渺渺,自己以前就在四川当兵,消防兵,退伍后买了这辆拖拉机跑运输,一天下来也能搞不少钱,但就是不痛快、没感觉,直到一天看到一户失火,自己马上浑身抖擞起来,这才明白症结所在,于是干脆自己动手,组装了一套简易的救火工具,只要一听到哪里有火情,立马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赶赴现场。凭借自己娴熟的专业水平和职业精神,时间不长就在本地救出了名气,县电视台专门给他做了一期节目,现在连县长都知道他的名字了!
  事实上火情很小,只是一个小小的草垛着了,小伙子意犹未尽地咂着嘴,真恨不得自己再动手放上一把火过过瘾。他像个没喝足酒的人一样无精打采的往回开着拖拉机,好几次眼看就要冲下路边的沟里了,他都能在毫厘之巅迅速调正方向。后边跟上来一辆小汽车,鸣着喇叭,小伙子占着道不让路,异想天开地想跟人家飙车。小汽车没几下就挤到拖拉机前边,嘎的一声停下了,里面气急败坏地冲出来一个小白脸,喝斥道:“干嘛呢,会不会开呀?”
  小白脸发泄了一通刚要回车里,忽然他的目光被渺渺怀里的牌子吸引住了,“咦,你要去四川?”
  小伙子被灰头土脸地训了一顿,脸上挂不住,“怎么,她回四川关你么事?”
  小白脸哑然失笑道:“坐拖拉机去四川啊?!”
  小伙子道:“怎么,不行啊,嗐!”
  小白脸一竖大拇指,好笑地点点头,“牛,你牛人,比蒙牛还牛,比红牛还牛!”忽然一扭头,对渺渺说:“下来,我送你!”
  小伙子不服气地叫道:“凭什么,就你会做雷锋啊,我用拖拉机照样把她平平安安送回家!”
  渺渺巴不得有个机会摆脱这个疯狂的赛车手,马上钻进小汽车里,一边摆手道:“谢谢你,消防员叔叔!”
  小伙子沮丧地嚷道:“喂,小妹妹,你记住,我叫徐—侠客,徐侠客!”
  小白脸的宝马车开出老远,身后还隐隐约约地传来开拖拉机的小伙子高亢的歌声:“嗨,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啊!”
  唐宋是现实生活的叛逆者,他谈过很多次恋爱,但最后都无疾而终。“这是一个无情而苍白的世界,我们相信爱情,爱情像个娼妇似的在市场上贱价大甩卖;我们相信真理,真理像个丑陋的巫婆成天撒着弥天大谎。”唐宋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已彻底失去了信心,然而渺渺这个小女孩着实让他真的感动了一把。他把渺渺带到附近一个大酒店,让她好好地洗一个澡,休整一下,想想又出去给她买了一大堆东西,他想亲自开车送渺渺回家。
  渺渺在路上走了十多天,从没像今天这样地睡一个结结实实的好觉,一梦醒来,忽然觉得身下暖暖地淌过一阵热流,探手一摸,满手的血,她不禁大叫起来。唐宋不知道渺渺初潮了,他一个大男人对此也手足无措。唐宋想自己一个大男人,千里迢迢送一个女孩委实也不太方便,他忙到网上发帖子求助,并征询近期有没有去四川的女网友。一个网名紫伊的网友回了唐宋的帖子,告诉了他怎么回事,并说自己将去四川。
  紫伊是一个诗人。
  诗人紫伊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去四川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其一,去年地震刚发生时,全国各地的志愿者如潮水一般呼啦啦涌向灾区,大家情绪容易被别人感染,那时候去,除了那些专业人员外,别的人可能凑热闹和作秀的成分更多一些;其二,紫伊那时刚刚经历过一场伤筋动骨的感情危机,她委实也没有精力去想那些奢侈的事了;其三,从一个诗人的角度看,刚刚历经大灾大难的人们可能还只顾得上舔舐肉体的伤痛,内心的痛楚必须等到一段时间才能慢慢凸现出来,这时候可能更需要别人的安抚和关爱。所以,她在静静地等了一年之后,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她才踏上去四川的路途。
  那天,紫伊去接渺渺时,唐宋便感觉眼前倏地一亮。紫伊是那种深具古典美的女子,虽然初看算不上惊艳,但细品其举手投足皆有遗世而独立的静美之感。唐宋一反往日的慵懒,开始跑前跑后地积极张罗,而后又满怀窃喜地向紫伊查验了包括身份证、手机号码等一切个人资料。
  紫伊的车开出去还不到一天,她已接到唐宋不下十次电话或短信,他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关心着渺渺的身体状况。紫伊暗笑他的迂,心想这每月一次女人必经的功课干嘛惹得他大动干戈,真是个呆子。但唐宋的细心和善良还是令紫伊暗生好感,只是这电话越到后来,虽然话题难免还是由渺渺开始,但最终的落脚点却不动声色地过渡到了紫伊身上,她才方觉不妙。
  紫伊开始警觉起来,女人的直感告诉她,这小子可能来者不善,但她又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偏偏对此并不反感,似乎还很吃这一套,甚至还有点半推半就的期待他的“骚扰”。
  Oh,my  god!上邪,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我的神啊,可怜可怜我吧,救救我这个即将被情所困的女子吧!紫伊痴痴地惊呼道。
  手机“嘟”的一声又传来一条短消息——
  “我们今生只有这一次的缘分,无论这辈子我和你会相处多久,也请好好珍惜,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都不会再见……”
  紫伊叹口气,心道冤家啊,你总得待我回去再说吧。
  车子进入北川境内,渺渺不自觉地惊悸起来,这些天来的辛劳和疲乏一起来袭,她不敢睁开眼睛,她紧紧地捂着耳朵,她甚至已不能把身子坐直,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汹涌的哭泣。她只是在心中一遍遍呼喊:北川,我回了哦,我回了哦!
  尽管离那场浩劫已有一年,本已是盎然的春意,但车窗外的景象依然令紫伊不自觉地裹了裹外衣,心内无端地悲凉起来。大劫余生的山川无不在诉说,可以想见当时的惨烈。
  由于最近一段时间依然还有余震,为防止意外,当地政府在进山的路口设置了路障,劝阻那些进山拜祭的游人。渺渺和紫伊她们只好听从安排,爬到一个专门祭拜的高台上远远地望一眼北川。
  虽然清明节已过去一个多月了,但山上山下触目所及的还是那不断上下翻飞的纸钱灰,和风中萧瑟的花圈,以及尚未燃尽的香烛。路边的树木上有人将逝者的照片挂在上边,试图找回漂泊的灵魂。
  渺渺没有哭泣,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竟还能勇敢地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滴泪珠,她只是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立在那里,任凭胸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暴悲戚——
  爸爸妈妈,我回来了,回来了,我知道,你们一定在遥远的天国,透过灰黑的云层,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的眼泪,看见了渺渺的痛楚,看见了我的绝望和孤单……爸爸妈妈,你们不要难过,不要悲伤,迟早我们会相遇在天堂,你们要记住,一定在天堂的入口处等着我,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多年以后,我一定会来找寻你们!爸爸妈妈,等我呵!
  渺渺说:“姐姐,我的爸爸妈妈都不在了,从此以后我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了!”
  紫伊爱怜地抚摸着渺渺的头,而后轻轻地说:“傻孩子,你回过头看看,后边是谁?”
  渺渺扭转头,她发现黄委发夫妇就泪流满面地站在他们身后,两人手上高高地举着一块大牌子,上边写着:“渺渺(欢欢),爸爸妈妈等你回家!”
  ——“北川,我想你啦!”渺渺冲着山下喊道。
  ——“北川,我想你了!”紫伊也跟着忘情地喊道。
  ——“北川,我们想你咯!”黄委发夫妇和紫伊,以及渺渺一起喊道,他们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久久不息。
  路边的桃花夭夭,像极许多忧郁日子中生动的回忆。
来源:《黄钟》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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