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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四期:顾汉自白(作者:刘鹏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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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5-18 16:35:11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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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黄桥街上的顾汉,死了。
  清明节前,我儿寄南拉上他表弟,去公墓为我买了一方墓地。寄南告诉表弟:“老爷子八十九啰,上次骨折手术后每况愈下,说走就走的人了,我没办过这等事,一直愁。”表弟说:“愁什么?老爷子一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我的确是每况愈下了。尽管儿子不惜钱,用顶好的药给我调理,买上等的西洋参给我补养。那天还不到落太阳的时候,我感觉到眼前一片昏黑,还吸着氧呢,一呼一吸等不及的急,心里慌慌的混混的乱。我隐约听见寄南在走廊上打电话给他表弟的,表弟不一会儿就来了,他俩在我身旁轻声说着话。寄南时不时大声唤喊我“老爹,朝阳马上就要到家啦!”他知道孙子是我心灵的支柱,我自己就是做不起主来。我的一呼一吸逐渐地由长变短,慢慢地变得微弱,完全停止的那一刻是十点零三分。
  我死了。敬老院的医生说了句“老爷子走了。”寄南他表弟立马打电话给那个叫艾三儿的,很快来了几个人,给我擦身子更寿衣,把我从三楼搭下楼,穿过院子,一出门就上了灵车。灵车从我走了几十年的街巷飞驰而过,进了北郊的殡仪馆,在告别大厅对面的屋里给我设了灵堂。寄南他表弟给上海的哥哥打电话说:“顾汉老爹走了,坎坷一生的人,你撰副挽联送他吧。”叮嘱一句“连夜发过来!”随后他照会寄南:“找一张老爹的照片,明天一早送去放大,拜托人家赶紧!”这事哪会让儿子费心?我早准备了,就放在老宅我寝室的一角,轻易可见随手可得。这照片是我最满意的:古稀之年照的,人生的风雨坎坷都过去了,心里自然而然的自在、淡定、怡然,眼神里是我骨子里的坚毅,浅浅的笑意、微微的露齿,似乎欲将笑谈人生。
  午夜了,殡仪馆里空旷冷清,死一般的寂静。为我守灵的四个晚辈在西屋里围坐着打起牌来。终于有了这一天,我的躯体静静地躺在灵柩里,我的灵魂却一点也安静不上来,因为是面朝着天,于是向上天说起与生命等长的人生时光——
  我本姜堰市顾高镇人。顾高镇,原是破落地主的庄园,早年从昆山迁来的。远祖顾炎武,明末清初著名学者,世称亭林先生。春秋二祭,族人集中宗祠内,对着大厅正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大字顶礼膜拜。这是他的传世名言。由于这层缘故,长辈对子孙教育一直抓得很紧。镇上自办小学,又请来德高望重的饱学秀才对年长子孙课以古文诗词,希冀子孙品学兼优,不能兼利天下,亦当独善其身。由于有所追求,虽破落,仍有生气,陆续出了些有学问的子孙。
  我从小贪玩,又加老爸在世星卜家们曾为我占卜一生,都说我八字不好。秋天生人不当紧,偏逢子时,秋风飒飒,玉露零零,况五行缺火,男命毫无阳刚之气,将是一生坎坷。由此,家里给我取名顾汉,希冀我是条汉子,与命运抗争。世代读书,我也不笨,私塾小学成绩优异。12岁小学毕业选择初中,老母苦思冥想,举棋不定。适逢我哥放假回家,说道:“黄桥中学虽是私立,校长丁廷标英国留学生,大学毕业教师多,还有秀才,进黄中蛮好。”于是一锤定音。谁知嗣后我竟做了黄桥娇客,定居下来。黄桥待我可谓厚矣,体会最深的是黄中给我各学科打下坚实基础,得益于翁鸣俊老师的从严教导,因而解放后在上海得以连续考取两所高校。录取通知登在大报上,风光了一阵子。我选择了中央财经干部学校。那时国家急需经济管理人才,上学六个月便随大军南下,到了山东荷泽,进花纱布公司。公司国营的,专司棉花、棉纱、棉布的统购统销。从此,生命之舟在政治运动的惊涛骇浪中屡遭不幸。
  五五年肃反运动,我向组织坦白:学生时,怀着抗日救亡的激情加入了三青团。经查档案,怎么成了国民党员?其因:国民党于逃亡台湾前,将党团合并,本人不知。照理说不知者不为过,但运动中认定你隐瞒历史,工资降一级处分。我奋发工作,次年撤销处分,还当选工作模范,将获奖的笔记本给我儿寄南分享。
  五七年反右斗争,因我的一句大实话被定了大罪。那时的统购统销,国家以最低的价格,向农民征收最好的粮食,农民自己却食不终口。我说,这近乎于剥夺农民的生存权利。于是有了很大的罪名,被判教养三年。我不认罪,改判刑五年!我死不认罪,终不肯在逮捕证上签字,进而加罪判刑七年!遭此厄运,让我见识了两个小人:一个是我的处长。我的一篇工作论文发表于地区商业杂志,拿了稿费。而他向人家介绍工作经验时,公然说成是他的文章。我当仁不让,公开戳了他的谎。因而揭发我有反动言论,与我生死斗争的便是这个处长。一个是公安中锋。我学生时乃篮球战将,在荷泽是地区商业队主力中锋。那次对阵地区公安队,我连连投篮得手,公安中锋却被我紧逼盯人而动弹不得,结果我队大胜。那天我决不在逮捕证上签字,被五花大绑得结结实实,下狠手者正是这个公安中锋。我能看出,那凶狠的目光里燃烧的是复仇的火焰,我只能以凌厉的目光与他对峙!
  经历了日以继夜的批斗审查,我身心交瘁,染上肺结核,病情严重。服刑单位把我送进医院,一住五年,又到体疗所住了一年多。这期间,单位对我做工作,要我认错。我不错!难道让他们认错?于是戴更大更重的帽子释放我回故里。
  落魄归来,所遇的白眼冷漠我不介意。介意的是我那从没见过、出世两年多的孙子,见到我先是瞪着眼看,接着扑到我怀里,似乎弄清了我是他爷爷。这一刻,我浑身通透,像有一支擎天柱撑起我心灵的天。吃饭问题摆在面前,居委会介绍我进酱品厂去当杂工,二百多斤的萝卜担子搁在肩上爬跳板,对出院不久的我来说,活计着实不轻。为了吃饭,只有硬撑。不想旺季一过,下岗了。于是,到棉花组弹棉花,时间不长,又下岗了。蒙居委会给出路,让我与残疾人为伍,到刷子组做刷子。我的任务是削毛竹板。专心致志地向做鸟笼的师傅学习用锯子、使作刀,几天下来居然能独立操作。每天正儿八经上班,月工资十块钱多点,也算有业遮身,混个温饱,淡淡滋味。
  如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文革轰轰烈烈来了,闹起了文攻武卫。老家顾高镇一堂侄,在当地文攻武卫受刑难忍,胡说有一台发报机卖给了我。飞来横祸,却乐坏了文攻武卫的勇士们。那时我与老伴居岳母家,她家烈属,受我牵连遭遇抄家,天花板地板全都撬开,上天入地洗劫一空。一时何家祠堂、镇革会遍地是抄来的家俱、衣物、古董,不久又不翼而飞,踪迹全无。发报机案难结,于是把我捉进文攻武卫私设的监狱追查。监狱设在何家祠堂西南角那三间屋,东边关人,中间办公,西边用刑。关进去一看,青砖干砌的长通铺,端坐二十来位面黄肌瘦的难友。南旮旯跪着的那难友,脖子挂一只细铁丝系着的石锁,身子挺得很直,满脸怒气。此人名王龙生,布厂职工,言语中得罪了江青,犯下大罪。一进去我心如火焚。岳母八十高龄,受我牵连,是否会受更重的打击?孙子一直嚷嚷“老爹是好人”,是否会连累小孩?至于自己,反正任其摆布。令我写检查,思之再三,命题“家庭是怎样与我划清界限的?”写了二十张稿纸交上去。那头头大发雷霆:“放屁,文不对题!”罚我跪在主席像前请罪。难友们每日三次请罪。晨起,天井排队低头静默认罪。姿态不合要求者,大力士揿头至九十度!傍晚受训。全体列队,头头坐着,一手持小酒瓶,一手抓兔儿头,边吃边喝边训话。晚必行刑。受刑者嘴里塞上毛巾,扒地按头,抡毛竹扁担打屁股。其余者旁观接受教育。刑毕,地上鼻涕、眼泪、小便一摊。幸好,认识我的人都同情我的遭遇,护我最力者是电器厂戴国元、真武殿小王,因此关押三十多天,方能免了皮肉之苦。其实文攻武卫那多数人不恶,打人的老是那三四个。
  发报机一案无果,他们另辟蹊径,举办“五老”学习班搜集我的罪行。鸡蛋里哪会找到骨头?“五老”很为难,又不能冷场,于是扯开了。黄中老校工何富寿老爹说:“顾汉是黄中学生,篮球打得好,我见过。”理发师唐四老爹说:“顾汉喜欢唱京戏,很认真。为修建小关桥义演,他演武家坡的薛平贵,因嫌配角差劲,半场下来,不演了。人家还是泰兴来的名票呢!”讲的都是真话,却不对茬儿,让他们下不了场,于是领着“五老”狂喊一阵口号,嗓门又粗又响,活脱脱一台闹剧。
  办班日久变得无聊,我已身无分文交伙食,刷子组无人削刷板停工多日。于是居委会出面把我保释出来,依然干我的老行当。孙子的幼儿园就在附近,上下班带着孙子同行,天伦之乐没甜上几天,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被送到元竹公社沐潼大队潼北生产队,接受监督改造。一见老农们,我和盘托出说了身世。他们竟说:“哦,原来是顾高镇三房的老二呀!你没来过,也不晓得,我们这个队,还有东边和平生产队的田,原来都是你家的呀!自己人嘛!什么分子不分子?你放心,绝无两样看法!”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话。下乡没多日春节就到了,大年初一早晨起来仍然喝粥。这事被年轻的林某看见,说我给社会主义抹黑。老农们说:“是我们疏忽,没送点馒头给他,你为啥不送?”我落户的这个队,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值仅一角多钱。真没想到,这么贫穷的地方,有这么可贵的农民,他们没有多少文化,却有这样宽厚的胸怀!
  农民对我宽厚,我做活从不卖奸。七年中上大型河工挑十三条河阵阵不离,挑粪、挖墒之类的重活一着不让,种麦洒种、小秧落谷、收割打场等高难度农活样样能行。队里划给我一块菜地,我种的青菜碧绿肥嫩,栽的茄子结实硕大,豆荚子也是饱鼓鼓的。我吃不了,分送给农民。农民奇怪,这是怎么回事?议论的结果,说我老顾命大福大!
  农民不把我当外人,可也知道戴帽子不是好事,一有机会就打报告为我摘帽,总是没批。直到“四人帮”垮台,县政协派人与我同去山东荷泽。恰巧遇上组织部杨旭副部长,他是我当年花纱布公司的同事,是我遭遇迫害的目击者,一见面我俩相拥着流泪,于是得以顺利平反。宣布那天,总共来了几个人,泠清清的。农民说,有啥?你不是戴着帽子来的?我们从没把你当外人待!更没把你当坏人看!
  戴帽子二十三年,摘帽子这年我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安排我进了绣品厂,当年的刷子组是它的前身。蒙厂长信任,叫我当成品库保管员,数量质量由我一夫当关,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月工资三十块钱。干工作我还真像个匹夫有责的样子。那次,镇工办室的头头来付床单被罩,开票价竟低于成本。管你站在我面前的是谁,我眉宇一抬说:“本厂从没卖过这价,不行!”厂长晓得我硬汉脾气,反倒口气软下来打我的招呼。老伴责怪我“就不懂点人情世故?”我说:“这没办法,天生这副骨子!”我心里明白着呢,生的这个命,交的这个运,唯一可以自依为靠的这副骨子,支撑着我与命运抗争,但求无愧我心!
  想想自己的人生,问自己:有谁懂我?儿子懂我!因为他骨子里像我。他本是教师,受我牵连当工人去干冲床依然写作,我能从他写的小说里看出他的人格和风骨。我能看出我这个坎坷的父亲是他心里的至爱。那次他夫妇俩要去南京与子女一起过年,我去他家送他们,我问“就走啦?”他说“马上走!”小汽车开动的一刻,父子俩隔窗都浅浅一笑,别了。年刚过,我就在《扬子晚报》上看见他的文章,说“没能陪父母过年心里纠结……”我把这报纸收藏在我的八宝袋里,走到哪里随身带着,暖心!
  想想自己的人生,问自己:生命里除了苦,还有乐?除了天伦之乐,心里苦中的乐就剩下想唱点京剧!
  正这样说着,上天睁开了眼睛——天敞亮了。长长的缓缓的一串脚步声来到了我的灵柩前。是京剧联谊社的兄弟姐妹们,满脸的悲哀,一个挨着一个,来向我鞠躬献花。曾荫先生一来就忙着挂挽联,原是这挽联是请他书的。寄南他表弟轻声读起来:顾影三叹,自不怜天怜,也算天意怜芳草;回眸一笑,山未转水转,从来风雨铸铁汉。他语速很慢,寄南一个字一个字紧盯着看,微微的频频点头,眼眶里闪着泪光。这场景真让我动容:我向上天说了一夜的人生,全在这挽联里了。
  这拨兄弟姐妹们,与我都是二三十年的票友了,围着我的灵柩不舍离去,你一句我一句说话给我听:“同样的段子,到了你嘴里,唱腔韵味就大不一样呢?”“你拉文场我们唱起来起神!”“老爹,你这肚子里有戏!”“尤其你的哭腔运用,表现苍凉、悲哀、凄惨、沉郁的感情,简直淋漓尽致!”……其实,世人鲜为人知,年轻时因为痴爱,当年在上海曾师从京剧大师杨宝森先生,一个月交五十大洋呢!晚年时候想唱点京剧,是为能排遣心里的苦水,唱腔所以凄美,是将一生的磨难溶化在哭腔里,好让往事成烟,飘散人间!
  寄南为我选定的时辰,隔日我的躯体成了青烟,落下一堆骨灰。落葬之后,寄南他表弟是最后一个在墓前向我跪拜的人,他默默地对我说:汉子长辈,但愿国人会记住曾经的政治运动酿成的那些国难,会记住这句古训——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此,我没有作答。
  我将长眠于此——黄桥公墓第二区三排七号。每年清明节墓前的鲜花将是我的企盼!
  短臂女人
  我小时候几乎每天去翻身村玩耍,难得一天不看见短臂女人,每次都会特意地将目光投向那只左臂,比右臂短了足有一拳呢。那次向母亲问起短臂女人,才知道她的老家在北边姜堰县的蒋垛乡下,那只短臂是小时候胳肢窝害疮害成这样,早年逃荒而来,在花子村安了身。至今清晰记得,母亲语气凝重地关照我:“别在心里瞧不起人家!”
  花子村解放后改名为翻身村。这里位于古镇的西南方,原来是老龙河拐弯处的一片荒地,逃难逃荒的人到了黄桥都是来这里落脚,搭了一个一个的筒子棚安家。这里的人并非天生就是叫花子,选择在这里落脚是看中黄桥市井繁华,可赖以生存,但不是乞讨。这些人落脚后有做帮工的、去箩脚行的、当奶妈的、洗月子的,脑子活络或识点字的有学手艺的、做小生意的,当被人问起家住哪儿时,他们会毫不掩饰地说“住花子村”。渐渐地镇上的人也习惯地叫这里“花子村”了。花子村并非一盘散沙,一个叫“辣婆儿”的女人是这里的头儿,说大了有人称她丐帮主。之所以叫她辣婆儿,表象上是因她头上害过黄癣,是个癞子头,骨子里是因她处事心狠手辣。花子村有个什么纷争抢夺的,谁与谁有什么口角矛盾的,事小只要她装腔作势摆个脸色,事大也只要她风风火火地一声吼,就能了事。反正只要是花子村地盘上的事,有理没理的事,辣婆儿都管。花子村凡尝过她辣滋味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有人直截了当就说“惹不起,躲得起”。
  短臂女人命苦,还来不及躲闪,就惹上辣婆儿了。初来乍到那时,她去镇上找活计做,人家一看那只短臂,便会婉言拒之。其实那只短臂只是难看,不碍做事的,她可以申辩,也可以一试身手给人看,却自卑腼腆得脸红,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加上长相不怎么养眼,常常连饭也讨不到几口。辣婆儿看在眼里,本来不往心里去,随意间与短臂女人搭了几句闲话,竟扯上是她的老乡,还是晚辈。于是,短臂女人被辣婆儿留在身边当做佣人使唤。让人惊喜的,是她做起事来出手不凡:洗衣浣被利索且又干净,烧粥煮菜厚薄淡咸恰到好处,穿针引线纳鞋缝衣是把好手……辣婆儿暗算着多派她的用场,支配她去为花子村的人家洗月子。虽说短臂女人是个黄花少女,还不懂生孩子的事,可天生有双做女人活计的巧手,头一回为那婴儿洗澡,恰巧被辣婆儿悄悄瞧见:短臂的那只手将婴儿轻巧一揽,五指夹住两条大腿,屁股托于掌心,身子贴在小臂之上,头搁在了臂弯处,婴儿便妥妥贴贴掌控在手臂之间。遂慢慢地落进浴盆,在温水之中悠然地荡来漾去。此时一刻的短臂女人,荡漾出未曾有过的一脸笑容,流淌出柔柔绵绵的摇篮曲来。此时一刻的辣婆儿,窃喜,顿然生出一个念头,一桩关乎短臂女人命运的终身大事,在她心里悄然落定。
  辣婆儿有个宝贝儿子,曾被抓了壮丁,吃不下行军打仗的苦头便溜之大吉,流浪于无锡一带行乞。说来神奇,这天,辣婆儿晨起想念儿子,窃喜那一刻决定让短臂女人做儿媳,傍晚时候儿子竟然就到家了。辣婆儿把俩人叫到面前,说了一堆暖人心窝的话,最让短臂女人动心的是那句“往后你是我的乖乖女,我是你的亲妈妈。”说罢,吹灭了灯,带上筒子棚的门,不知去哪投宿去了。短臂女人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半推半就着以身相许了。
  一夜波澜过去,日子立马恢复如常。短臂女人在辣婆儿面前,再没有见过一丝笑容,听到半点柔声,取而代之的是凶狠的吆喝,苛刻的指使,发疯的责骂,直至拳打脚踢。短臂女人洗月子名声在外了,从花子村洗进了一家家高墙深院,少则两三家,多则四五家,全是辣婆儿揽活收钱,还嫌她活计不苦、时间宽余。于是备一副草篮一把小锹,令她到南坝桥外笔架山一带去铲青草。满满一担挑到河下洗净,送到关帝庙门前广场,卖给马戏团喂马。头一回辣婆儿领着去的,称了重,讨了价,收了钱。从此,规定她每晚得交两担草钱,有身孕也不得例外。那天,她挑一担水淋淋的青草,从桥下码头登十八级石阶到岸,再登十八级石阶才到桥顶,仅剩四级石阶那刻,腹部一阵剧痛,人担倒翻于地,流出一汪血泊。辣婆儿闻讯赶来,风风火火反反复复臭骂一句“这下好啦,好吃懒做的贱货……”辣婆儿泼妇般的骂人是心里焦急,她只认一个死理——要挣钱也要孙子。
  心狠手辣的婆婆认了死理,这媳妇的日子就一定难熬了。那几年,短臂女人一次接着一次的怀孩子:南坝桥石阶上流下的一汪血泊,那是第一胎孩子。几个月后又重蹈覆辙,同是那级石阶,同是那样的惨状,又同样被那样地臭骂,那是第二胎孩子。终于熬过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也许是劳苦时伤了胎儿,生下来的那第三胎孩子没活几日夭折了。不过那奶水没被浪费,辣婆儿送她去北街王地主家做了奶妈。又终于熬到了生下第四胎孩子,是个男孩,取名“花子”。她本可以心安理得好好地坐月子的,却被送去横巷乡下王地主家去做奶妈。动身那刻她哭成了个泪人。辣婆儿这回没露凶相,拉家常地说:“我生儿子连筒子棚都没得住,是在有钱人家那小楼的屋檐下,所以你丈夫的名字才叫彭如楼的,奶给人家孩子喝,换口饭粥母子活命。”听这么一说,她擦干眼泪去了。不过,去乡下做奶妈不到两个月就回来了,还是夜里小推车悄悄送回来的,辣婆儿次日赶大早去街上打听洗月子的活计,满街的人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解放了。
  短臂女人的解放是因为辣婆儿的离开。花子村改名翻身村后,没辣婆儿什么事了,她识时务可谓俊杰,云游他乡去了。于是,短臂女人拿起了主张,头桩事就是去无锡把丈夫找回来过日子,又赶紧为他找了份公园看大门的事做。她说:“这人多年流荡惯了,让他收收心。”日子刚开始过就来了好事——土改分给她家一间瓦屋一分田地。她高兴得几夜难眠,有了主张:西寺桥外老瓦匠请她去为儿媳妇洗月子,她就请老瓦匠帮她在那一分田地里砖砌了两只大粪坑,说好了的工换工互不给钱。从此,每天天刚敞亮,她操屎勺子挑起屎篓子往肩上一担就出脚,沿小路顺河坎拾屎去。天天拾回两篓子的干屎下坑,早一担晚一担挑水掺和浸泡,早一篮晚一篮铲草投下发酵,十天半月就出一坑的粪,全是拿现钱来买。加上她的老行当,每天洗几户人家的月子,十天半月就有钱收入囊中。
  日子刚苦出点甜味来,短臂女人就遭遇了一次惊吓。那天居委会妇女主任找上门来,说镇上刚成立清管所,粪便实行统一管理,私家的粪坑一律填掉。霎时间,她如遭雷劈,语无伦次说得声泪俱下:“粪坑填了,不拾屎了,吃什么?菩萨!”妇女主任见状揪心了,去向民政科长说了事情缘由,大大咧咧地责问:“叫花子刚翻了点身,就夺人家的饭碗,怎行?”民政科长侧头一笑,提笔写了张条子:同意安排尤桂英到清管所扫地。妇女主任立马按住他的笔,说:“加一句,此人短臂子,照顾不拉板车。”这让短臂女人开心死了,跑去公园说给丈夫听“把两只粪坑填掉,政府安排我进清管所。这事合算,安逸到心里呢。”
  常人眼里,扫垃圾这份活计风吹雨打日晒,既苦又脏还累。其实这点活计在短臂女人眼里,简直小事一桩,微不足道。她除了一朝一暮扫垃圾,照样的去洗月子,忙里偷闲将自家一分田地里种得瓜菜满园,清管所谁家里办什么大事还不请自到。那个年代的清管所,一拨人是政治上戴黑帽子的,一拨人是身体上有残缺的,要么是人们不敢亲近,要么是被人们瞧不起。那个戴黑帽子的孤独老人走了,无人问津。当年是因为有人指控他在青工队里做过事,其实他只是个伙夫,只做烧饭的事。戴上黑帽子妻子就离他而去了。孤独老人死后隔日被发现的,阴暗的屋里已是苍蝇嗡嗡。短臂女人高高举起那只短臂一呼一喊,一堆子的人一应一和相拥着都去了,算她的胆子大,为孤独老人擦擦身子,理理面容,穿了寿衣。这一堆子的人默默地送了孤独老人最后一程。从此以后那么多年,清管所走了一个一个的老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是短臂女人擦的身子,理的容颜、穿的寿衣。
  短臂女人的年岁往高处去了,为婴儿洗月子的活计渐渐地放下了,受请托为死者穿寿衣的活计渐渐地多了起来。她很乐意,因为人的一生,来时什么样子,走时什么样子,让她看了个清清楚楚,透透彻彻。她没有什么害怕的,也没有什么可被人瞧不起的。即使有人曾经瞧不起她,而她送人走时从来没有瞧不起谁,在她心里人永远是平等的!她始终保持着这样平和的心态,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记下了短臂女人的故事。可短臂女人全然不会想到,一个孩提时候常与她谋面,又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话的我,在心里记住了她。因为,我记住了母亲早年的那句关照。
来源:《黄钟》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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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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