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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六期:蝴蝶在飞(作者:钱兆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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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4]偶尔看看III

发表于 2022-6-7 16:31:39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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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蝴蝶在飞
  (服装厂打工纪实之一)
  钱兆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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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衣魂
  在苏中平原,有许多植物是天上的风送到地上来的,以纯天意的方式生长,来无影,去无踪,年年枯荣。
  比如,痴心草、萝萝藤、灯心草、麻雀被子、羊草。打猪草的时候,痴心草最难对付,眼见着硕大一根草,下手揪它,逮住几片叶子稍用力就断了,挖它的时候小锹要下点力气才能弄出来,根上带出一堆的泥,甩都甩不掉。此草叶子尖尖的,根生得很深,猫爪子一样紧紧抓着泥土,长在麦田里、田埂边,比麦子绿些,与麦不同的是:麦子纵向发展,痴心草横向发展,守着自己的本分,始终不长高,就像村里人吃饭时习惯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的那样,很实在。它的种子很小,米粒大,鸟捕食时都没功夫去看它小而干瘪的种子。这些种子一旦落在地里,就会化腐朽为神奇,脚踩不死它,再狠的除草剂毒不死它。
  大大小小的服装厂呈网状撒在仅十万人口的小镇,像是天上落下的小飞蓬的种子,贴地而生,铺陈在小镇的不同旮旯,花开时节,小镇一片纯白。小飞蓬头顶上开的米白花如女人头上长出来的白发丝,一束束从根上挽出来,在季风中飞扬。她们的家在村庄的深处,风一刮飞得老高,却怎么也飞不出土地的眼睛。温柔,洁净,安宁。
  绕学校周围的服装厂多达十几家,家庭式作坊大部分是接大服装厂来不及做的活。技术出众的资深女工成了服装厂的贵人,每家抢着要。小镇中心街的电线杆子上贴了许多急招熟练缝纫女工巴掌大的广告:待遇面议,有实力的服装厂把招工广告搬上公交车的滚动字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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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装厂离不开来小镇上陪读的母亲们。小镇的高中因升学率较高,全县及周边城市的孩子为了进驻镇重点高中,挤破了脑袋,舍近求远借此宝地租房陪读。上千名的陪读家长们天亮前把孩子们送进校门,总算舒了口气。陪读的母亲们很快把大小服装厂填满了。凡有一点三脚猫功夫的缝纫工,无需从头到尾做出成衣,都能到服装厂挣几张钞票,久了,也能由生手变成熟手。小镇上的服装厂成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女工,来如水,去如风。
  蓝莲花服装厂在镇上规模最大,位于学校对面的巷子,两分钟的路程,很方便母亲们回十六平米出租的鸽子屋里为孩子们烧饭洗衣陪宿。整个高三年级上学年六十六名住校生,下学年三十三人。厂里三分之二缝纫工的孩子高中在读。蓝莲花附近的一些小厂,零星散落在巷子深处的民宅里。蓝莲花两年前还是小家庭作坊,老板经营有方,生意越做越大,后又扩大规模,租下镇村委会的大房子,用彩钢瓦稍加改造,变成几个大车间。
  第一次见老板,他坐在办公室接待前来订货的客户,顺便接待了我。老板一张马脸板成板凳状,黄眼珠,倒八眉,脑大,细颈,像刚破土的黄豆芽。猛一看疑是肝脏不太好,手指修长无肉,右手食指与中指被香烟熏得发黄,与乌鸡爪大差不离,发上两根白色的线头挂着,飘飘的,脚上趿着拖鞋。从头发丝望到脚后跟,找不出一丝当老板的大气象。我站在边上旁听老板和客户谈业务,我是谁对他并不重要。准确地说接待一位为他熟练驾驭电动缝纫机另一个工具。
  入这行的人都晓得一句格言:送命的剪刀,救命的尺。这好比断头场上的铡头刀,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尸首分家,想要生还比登天难。好的制版师在动剪子前通常要左看右思多少回,各部位的尺寸在心里反复念经,最终落实到眼前时手心还是捏着一把汗。剪刀头一动,上千件的衣裳就定型了。缝纫车间机器近百台。制样车间,案板从这头到那头长达百米,三名制版师忙得头抬不起来。成品车间是后道的包装车间:锁眼、钉钮扣的机器,剪线头、挂吊牌是手工活,封袋机自动把成衣包好。成品车间相对轻松些,新来的人一般不让进。老板办公室边上的库房不大,堆满了整捆的面料,辅料。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遍地鞋印子如同在地上画了张地图。
  车工是流水线上最苦的一线工种,堆积如山的衣料从车工手下喷涌出来,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一秒也不能停止。车间主任像给学生上课那样点名,机台子是课桌,衣料子是考试卷,摁下绿色的开关电源,考试在呜呜的马达声中正式开始,考试成绩写在巴掌大的记录工序的纸头上,等一批工序完成后交给班组长统计折算出人民币。一件件胳膊腿儿齐全的成衣,被赶鸭子一样赶到后道的成品车间,塞进纸箱,贴上胶带,抬上长长的集装车销往女工们从来不知道的地方。每件成品都是女工们呕心沥血养育出来的孩子。从整匹布料,到打样版,剪下不同的式样,衣服孩子的胚胎就形成了。衣服被配上胳膊腿儿(衣袖、裤腿),在衣服的的脸面上镶嵌好鼻子眼睛(帽子,口袋)等一些内脏零件儿,这件衣服算是周正,最后一道工序,在装门面的面排上锁上一排洞眼,钉上扣子,贴上商标、吊牌大功告成,可以登得上商场这样的大雅之堂见客了。这些衣服孩子的身价高低不等,每件衣服上的吊牌是衣裳孩子们出门的通行证,以市场行情来定,明码标价。衣服孩子带着女工娘亲们千叮万嘱的话远嫁他乡,是祸是福全由自己担当,与人处世讲究个人品要端庄,衣裳摆上柜台面讲究个卖相要齐整。这些事做衣裳的女工娘亲们比谁都明白,看着自己含辛茹苦产出来的衣子们,心生不舍之情,最后一次用滚烫的熨斗把衣裳身子上的每一丝皱纹熨服贴,好让她们风风光光嫁进婆家去,算是对得起女工亲娘们辛劳一场。女工们对待再难服侍的面料都不厌其烦,一个个视为自己的宝贝疙瘩,每道工序都经过一双温柔、宽厚、平静细致的女人心趟过。她们对衣服胳膊腿儿比熟悉自家孩子的优缺点还要周到:哪处的接缝少了几针没到头,哪边上领子时吃势有多少,身腰收得是否确到好处,这些她们都一一记在心头。如同登台亮相的青衣,将唱、念、做、打的功夫全刻进心里,举手抬足之间,风韵惊四座。一件成功的衣裳好似一出压轴大戏,应该出彩的地方就是口袋和领子,还有许多关门过节的地方,真功夫全拐弯抹角的细节处显现。
  衣服几个重要的工序:上领子、挖口袋、做袖子。领子一件衣裳灵魂,左右两只袖子是辅佐领子的大臣,统领前片和后片,与双肩紧紧相连。别的如口袋袖口底边上翻出来的花式为领子和袖子锦上添花,以此装点一个人的体面。
  不同性子的人手艺有高低,其品质有天壤之别。八级货的裁缝脚一脚能踢出一大把,手艺好的裁缝师傅同行扫两眼他的气势便知晓。他们抖开一匹布料时便开始在上面运筹帷幄,把一件衣裳做得行云如水,直角处该方的地方不圆,圆角处该圆的地方不方,方圆规矩成一体,针脚绵密,丝丝缕缕合缝。打开衣服的面子里子随便去找,清爽得连一个毛头都瞧不见。
  领子是一件衣服的眼睛,哦,不,远比眼睛重要,眼睛还有失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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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子是时代的风向标。什么样的时代流行什么式样的领子。什么样的人穿何式样的领子绝对是门学问,是需要用专门的章节作介绍。一件做工精致的领子抱着人的脖子,与人肌肤相亲,形神兼备,如影随行,领子必定是独领风骚,引领着人的心起航。领子究竟有多少种类,真说不清楚,这是历代手艺人磨碎了心事都在思考的大问题,并为之不断创新。总之越是现代的领子也越是从传统中走过来。传统的领子大致有:简单的和尚领、典雅的旗袍领、朴素的青稞领、轻灵的燕子领、流水的船领,婉约的橄榄领等等。每一种领子背后都有一个不同的心愿。比如孩子初生时穿的和尚斜襟领就很深意,孩子的纯阳之躯不能有一粒钮扣,领子必须贴身软弱,才配得婴儿丝帕样的皮肤,任何一个坚硬的钮扣都会给嫩肉上烙下印痕。孩子是这个世上最纯的人,所以以和尚襟的毛衫最适合婴儿。西装领与中山装领工序比较复杂些,理所当然成为国领。
  领子的松紧度关乎到一个人的呼吸,太松了漏风,太紧了锁住咽喉进气出气都不通畅。领子贴着人的气管和咽喉,喉结动一下,衣领子就跟着人动起来。脖颈上面是脸面,爱脸面是每个人自尊心的体现,越挨着脸近的,越是最要紧的。领子跟着人的脖颈向左右转动,横向开领叫横领,纵开领叫直领,沿着纵横的方向画出的圆弧称领膛,得凭感觉用心画出一个圆圈,画这个圆弧时无法用直尺去量,只能用心去感觉弧度的深浅。一个裁缝师傅独具的匠心全由这个弧领着一件衣服回到主人身边。领子也连着人的大脑,大脑统领衣裳的全貌和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与前后身及袖笼连接,一件衣服的成败与否,领子是将帅,大开大合之中运筹帷幄,如同与人大脑皮层中的思维密切相关。一个合格的裁缝总是把开领膛上领子放在第一位,算尺寸时的心近似于大年初一早上去上香那般虔诚,并默默地许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领膛开得大小恰到好处,全是本事,做领子的时候万不可分神,不能说闲话,头更不能随便动,眼珠子一眨不眨盯住在机头上的十个指头,心在时刻盘算着领膛与领片的契合。那双手已经不再是手,人与机器合一,让一双巧手跟着心的感觉走入佳境。两边前领膛松紧度半分也最好不要有误差,否则做出来的领子会一高一低,如同一个人的思想少了分寸,影响上柜的卖相。所以上领子的女工总被安排在头道工序,收入自然是最高,本事也是一等一的上乘。
  挖口袋有许多讲究。口袋口要牢靠,口袋是靠腰近的部分,正好是手放下的位置,方便又安全。口袋原本是来充当钱包,把秘不示人的东西藏在里头,古人把钱包捆在腰眼上,腰眼上的口袋鼓了,在路上行走,不自觉间甩开膀子迈开四方步横着走,与旁人说话的底气十足,鼓口袋壮大了人的胆魄。所以口袋的位置要在腰节下面一寸半的部位,不能高也不能再低了,高了不雅观,低了不方便手。口袋的位置是绝对有讲究,与做人一般,即使兜里有几文,也不能趾高气扬连走路都要横过来行。
  做袖子讲究更多。袖山头得有吃势,穿着才会饱满,袖子挨着肩膀,这辈子肩上要挑多少有形和无形的担子,袖子是肩膀最好的旁证。袖山头上得好,圆满得似十五的月亮,就是在清冷的星月下走,人的精气神也不差。装得扁平的袖山头,太阳底下穿身上让人怎么看怎么像瘪三,人也变得无精打采的熊样子,无论对方腹有多少诗书,气也无法自华。也难怪这世界以衣貌长短取人的现象太普遍了。
  人有相,衣有品;人是衣,马是鞍,人不同着装各不相同。人自呱呱落地就与衣结下一生之缘,人衣相依为命,一荣俱荣,一损皆损。丫丫婴儿的时候给她做了套紫色兰花小棉衣,穿在雪白粉嫩的小人儿身上,见者都会夸她的紫袄如何的漂亮,丫丫整天穿着它笑得合不拢嘴,不肯换下来洗,不许旁人碰她的衣裳,晚上睡觉脱下来放在枕头边,抓在小手上才能入眠。后来抱着这套小棉衣睡觉竟成了习惯,六月心里热得汗直滚,也要把小棉袄放在她的床上。无论她睡得多沉,哪个动了她手中的小棉袄,立即哇哇大哭着醒来。小棉袄成了她睡眠时的保护神,直到洗烂褪色,棉花外露板结,丫丫始终把这套衣裳当成了宝贝护着。家中曾扔掉过无数旧衣裳,丫丫的紫棉袄一直舍不得扔,准备留给丫丫的丫丫。那里面有她婴儿时的体香,有她人生最初的欢欣记忆,有所有人对她的祝福,还有一个母亲用密密的针脚缝出的爱意。衣裳沁进了人的气息,衣裳为人撑起了门面,增添了荣光,和肉身合二为一。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说到天下都是真理,一件得体的衣裳配上一个品相俱佳的好人儿,尽显风流,似玉树临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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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缝纫女工若能悟出领、袖、袋这三道工艺间各衔接处的真谛,念好这“三字经”真言,无论进哪个服装厂,想不成为厂里的掌门人都难,工资自然拿得高高的。掌门人的十个手指头在机头忙得像只会叫的云雀,上下翻飞,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眼睛发热,心跳加速,直抱怨自己的娘亲怎不给自己生双如她一般七仙女的巧手。年底了老板给她的红包最沉,女工们自心悦诚服。平时女工们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围着她转,众心捧月般敬着。和祖师级的高衣僧一起说说笑笑不打紧,逢到传授技艺上的大事,衣僧轻易不会把自己的绝活露给别的人,常言道:教会了徒弟来打师傅,饭可以给人吃,路不好给人走,她哪能那么傻冒。女工们都愿意学得再精深点,能在一块或一堆布料上独立裁剪,说不定哪天就能和掌门人平底平坐,华山论剑一番,奠定自己在行业中的地位,那更是师傅中的上师。自己成为新的掌门人,成千上万的衣服在心海中自由飞翔,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这样的技艺已经不是普通人所为,只会进入化境,让人世间本来繁琐的日子,上升到了一定的精神高度。衣服的尺寸全靠手上的功夫,在计算上还要用到数学中的黄金切割线理论。有经验的老师傅不用尺去量,眼睛便是尺,精准度在零点一分上都能目测出来,手始终跟着感觉走,特别是做装金钱的口袋,若做不好,漏了钱罪过就大了。领子成为衣裳的首领,人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领子做得是不是服帖,自是瞒不过同行师傅们的毒眼珠子,就是外行扫两眼也能知道子丑寅卯来。这些硬功夫不是嘴上说出来的,而是大厂小厂里的师傅们倾尽毕生精力,花上几十年的功夫在布料的王国里摸索出来的,算得上手艺中的葵花宝典。
  在我利用业余时间没日没夜学这门手艺时,把一件真丝衬衣的领子拆了上,上了拆,不下于六遍,每拆一遍,感觉自己的心脱胎换骨了一回,不亚于六个轮回,大慈大悲的菩萨能给自己一双仙灵的巧手多好。拆到第六遍时布料被拆得烂糟糟的,面对这样的残局几近要放弃学这门手艺,急得眼泪珠子如线落在领子的身上。后终因了一份虔诚的心硬着头皮把领子成功对接,熨平,是那样的精致。师傅教导说:做衣服好比写文章,我手写我心,写出来的文章才是最好的,做出来的衣裳自己看着满意了,顾客穿上身自会心服口服,才不枉他人尊称你一声:师傅。当年如果中途放弃,否则,实在对不起这件衣服的主人,那六道轮回更奠定了日后好好学艺不断创新的心力。曾有位当美术老师的顾客如是说:裁缝是天生的艺术家,会做衣服的裁缝心细如丝,思维慎密,对这世上的人和事大小分寸拿捏得当。
  一把标着刻度的竹子做成的尺具,在一个裁缝手中被抚摸得油黑发亮,几十年与裁缝形影不分离,像裁缝师傅隔世的情人那般体贴入微。二指宽的彩色画粉定乾坤。一根一米五长的软尺搭在肩上度今生。这三样祖辈传下来的工具为人量体裁衣,阅人无数,阅心无数,不出门也知天下事。一个手艺人,天生靠手吃饭,内心的一切只需要对手作出最真诚的承诺。一个用心和手交谈的人,内心世界是纯净的,成为纯洁灵魂的守望者。要想完成一件精品衣服,用手语和布匹深交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能透过衣料去想像一下穿衣者的气质与神韵,一一在心中勾勒出来,这件衣服已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它会和穿它的主人神交,闻主人的味道,听得懂主人的心声,与主人形影不离浪迹天涯路。
  好的裁缝师傅都有一颗慧心。量体裁衣的时候用淡静的目光把顾客的身体特点、气质在心中框个大概,包括对方的职业身份都一一记在心上。这样做的好处是:在抖开顾客送来的布料时,那人的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想像一块布变成衣服后与对方的身体合二为一的实际效果,连顾客身体上的缺陷也要记得清楚,算的尺寸是死的,心是活的,尺寸是可以随心千变万化的,将对方身体上的缺陷包容进去,加以掩盖。比如有些先天性背驼的人,就得考虑前衣片短些,后衣片长些;颈项后肉厚的人,开后领膛时宜浅等等,等等。师傅说:手艺人是吃百家饭的人,在世道上行走的人,不识字有饭吃,不识人便无饭吃,弄不好饿死。师傅又说:荒年饿不死做手艺的人。
  许多经验丰富的老裁缝看人的眼神与常人有别:他们阅人无数,阅布千万匹,目光如莲,吐气如兰。他们在缝制衣片与衣片间的接缝中松紧自然,匠心独运,绕过有缺陷的地方,成衣成人之美心昭然。对衣者怀敬畏仁义,多栽花,不栽刺。手艺能做到这种境界时,他们在接人待物上已炼出了口吐莲花的好德行。做裁缝的手艺人都懂得敬衣裳如敬人敬神。在过年的时候,师傅们会特意剪几块红布条把做裁缝的工具(尺条、大剪刀)很细心地包裹起来,放在高高的裁衣案板上,意思是给它们挂红,劳苦了一年,图个喜气,来年的衣服做得更上一层楼。
  大凡是在服装厂呆久了的人,只要走近车间一坐到机器上就上了瘾,只想一坐到底,不要起身,忘记吃饭休息喝水,没有下机的欲望。在摇曳的白炽灯光下忘情于布料,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时光根本追不上她们翩翩起舞的双手,有一种远古的气息在回荡,又近似于幻觉。不仅仅是道道催人命的工序,而是人与机与布料已合二为一,分不出彼此,也许你会认为她们命贱如一丝缕,一块布,有时候自己也认为在一台缝纫机上的手舞足蹈,不亚于大明星在舞台上面向千万观众时的倾情演出,所有的艺人都是匠人,都是独具匠心的人,都具有使命感与责任感,内心干净剔透,以艺示人。在服装厂人与机搏斗上三五年,能成为一对情侣或者冤家都难说,从十根指头到手背上的青筋再到面容时刻在变形,被打上特殊的烙印。
  蓝莲花服装厂从老板起,个个都是大师傅,各自手中有绝活。厂里年龄最大的女工七十六,在小镇上陪上高中的孙儿,老太太鹤发童颜,夹在年轻的黑发人中间很醒目,老花镜戴着越发慈祥。老太太看不见穿机针,做不了车工,修剪毛头、挂吊牌手到擒来。孙子进校门时天还没大亮,她就进车间,中午十一点半准时离开包装车间,到出租屋给孙子做饭,十二点准时出现在车间,一直坐到车间熄灯。车间最小的女工十六岁,没念几年书学个手艺,养活自己足够,过几年嫁个人家,有了孩子撂给家中的老人带,继续做老本行的车工。女工们常深思熟虑的事情:要是能在小镇服装厂把手艺练得炉火纯青了,到大城市的服装厂或与劳务输出的机构联系上,在国外呆过三年五载的,几十万人民币流进腰包,再回到国内有了资本,改行开个服装店或做点生意,谁还愿意进服装厂把板凳坐穿。
  一批货出来,女工们感慨良多,也不知道自己起早摸黑制造出来的衣孩子们的命运如何,能否卖个好价是老板的事,她们只关心这些在自己怀里养大的衣孩子们会流向哪里?是到了惜物的人手中,还是被一个不知道珍惜的人买去糟蹋着穿。衣服里浸染了她们的气息,每一个布眼里落满她们的目光,一旦流走,一辈子也许不会再见。悉心做好每道工序成为女工最大的终极追求。我学着她们把每天的工作量用一个小本记着,只等秋后算帐。
  老板在三个车间随时能看到他在七转八转,不注意就转到你机器的后面。老板偶尔不在服装厂,他的影子也在诺大的车间里游走,因此三大车间不管老板在与不在,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除了发工资,老板与女工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大多时候忘记了他的存在,魂被堆积如山的衣服抽走。服装厂除了老板,还是一堆分管领导:副厂长、科长、车间主任、班长、小组长、机修工,这些带长的平时只动嘴,不动手,收入远远高于手不停脚不住的流水线上的女工。
  老板知道我曾经做过裁缝铺子的掌门人,小件从毛伢满月的毛衫到老人穿的侧襟大褂子;大件到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国服旗袍、西装都能拿得出手,甚喜。不希望我走流水线之路。本想再现当年独掌国服之雄风,只因这些年选择了在电脑上爬格子的营生,裁缝的各种套路依铭刻在心,偶尔帮家人朋友们缝缝补补,手艺倒也没有彻底荒废,指头一接触到针线,曾经从艺的记忆放老电影一样,倾刻间复活。终因为胆劫,我还是自请从一线的流水线上开始做起。
  老板一个电话呼来副厂长,副厂长呼来科长,科长把我从办公室领走,如同领了个机器零件,三言两语把我打发给了组长。组长正忙着验货,眼皮也没抬一下,安排人给我抬来了电动缝纫机,喊来车间主任兼机修工接电、调试。然后跟着车间主任后面到积满布灰的车间办公室领了一个梭壳、四个梭心、机上用的压脚,成为我在服装厂全套的家当。我问他还有剪刀和镊子吧,他甩给我两个字:“没有。”写下我的名字,在考勤表上打上钩。车间正好有缝纫机出故障,车间主任拿上工具去修了。我分明看到他手中有我想要的剪刀和镊子。我被分在第四组,一组二十几人,工序安排一律由组长说了算。组长说最近手上的活快扫尾,新任务还在制版间排产,只能安排我先穿插做别人的工序:给夹棉袄的领口和帽沿交接处滚边收最后一道边缝,这道工序很小,相当于一部电影到了杀青阶段,滚条小得连手指都捏不住,越是关门过节的地方越是难收拾,也是最容易出瑕疵。做这种工序,一不留神,正反面就会穿帮露馅,得付出几倍的时间去返工。这是一道没有人愿意做的工序,全车间人都恨这个倒八辈子霉的绝八代工序。我很不幸运,第一天上岗就中了埋伏圈。
  先进的技术越来越先进,人的空间越来越窄小,小成一道道分解细密的工序。坐在我旁边的陪读母亲一年前从日本劳务输出回来陪子读书,她总说觉永远不够睡,看到面前的衣服人跟丢了魂似的,心中千头万绪无从说,动不动精神恍惚,手在机头上一边动作一边打瞌睡,真的害怕机针扎进手指头穿心而过。我边滚边边和她说话打岔,以分散她的瞌睡,自己也跟她的哈欠犯起了困。轰鸣声中女工们耳朵贴着耳朵说话,也难听得清楚。她们习惯了打手势,用眼神说话,她们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嗓门比常人要高八度。
  一线车间里上百台缝纫机同时启动,单脚尖做好预备动作,点几下踏板,轰呜声汇集在一起,似脱疆的野马在娇贵的布料上奔腾,卷起一道道布尘,在白炽灯的上方盘旋,朦朦胧胧一片。从胳膊到十指尖发力,手是驾驭的马鞭,心成了疆绳,任机器这匹铁马在铁器的冰河里狂奔,针尖雨点般落下,顺着送布牙让布向前翻滚,眨眼的功夫就卷出道道布浪花。整个车间倾刻间万马奔腾,车辚辚,马潇潇。
  来源:《黄钟》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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