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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八期:浣衣、秋声及穰草的温暖(作者:李明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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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4]偶尔看看III

发表于 2022-8-2 09:55:23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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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浣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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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捶棒落处,浣汰拂拂,当在薄雾轻笼的黎明,凉月初浸的向晚,抑或炊烟渐起的正午。
  我们村四面环水,绕村的河道斗折弓曲,临河的大小码头,星罗棋布。清流濯衣,码头作台,当斯时,撩水声,揉搓声,拖拽声,捶拍声,间以盈盈笑语,喧喧嬉闹,糅莒的声浪犹如一条旖旎的襟带,自遥遥的河湾逶迤而来,拭拂之下,整个村庄顿时鲜活生动了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种遥茫而又临近,缥缈而又切实的天籁之音啊。
  其实,盈耳的浣衣之声,从历史长河的源头流布而下,一直萦回在我们心底,从不曾离开。
  “于是投香杵扣纹砧,择鸾声争凤音。梧因虚而调远,柱由贞而响沉。散敏轻而浮捷,节疏亮而情深”,这是班婕妤的哀怨;“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这是李太白的凄清;“砧杵敲残深巷月,井梧摇落故园秋”,这是陆放翁的悲切。浣衣,这种农耕时代便一路沿袭而来,最具女性温情的劳作,以其独特的内蕴与情致,成为古往今来骚人墨客浇一己块垒而凭藉的酒杯。
  归之于日常,又有多少与时光一起苍老的手,搓洗去衣裳上沾染的岁月风尘。
  古人谓,处暑中,向秋节,浣故制新。即是从处暑到重阳节,把旧衣服洗濯干净,添制新衣。老家农村于此倒是有一则趣闻。说是有一懒妇,换季命浣洗不为,且振振有词:六月出门带寒衣,七月七巧云,八月芦花汛,九月重阳曝,十月小阳春。十一月方可拆洗衣被。已然立冬矣。更胜“促织鸣,懒妇惊”一筹。
  应时浣洗,不仅仅是一种女性化的劳作方式,有时候,它甚至是衡量妇功妇德之标的。
  《诗经·周南·葛覃》云:“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女子归宁,若成妇功,除了葛成而就刈,濩为絺綌(细粗葛布)外,尚须浸衣于水,以洁白柔滑的白茅之穗去污湮尘,方无遗父母之羞。雅韵高标,风人妙致,于今依旧令人动容。只是,光阴渺渺,一切都远去了,惟流水捶衣之韵,余音袅袅,一直在心扉颤荡。
  母亲昔年于后大泊汰洗衣服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呈倒八字的大码头,供村后二十余户人家上下。斜斜的河坡上,碎砖砾瓦遍陈,甚至波及临水的浅滩,压住河水下的浮泥,不使浑泛。其实那时属于大集体时代,生产队天天组织劳力扒河泥积渣沤塘造基肥,在河中洗澡时,一脚下去都是硬僵僵的黄板泥。那时的河水秋冬清冽,春夏润盈,令人倍觉亲切。也许母亲并没有考虑这么多,这样的画意诗情,对于一个终日稼穑和操持家务的农妇,太过奢侈。她只是捋捋略显凌乱的额发,出大门,过仄巷,穿过一片杂树林,沿着一堵堵土墼矮墙,于晨昏时分,拎着一桶脏衣服,挟根捶衣棒在胳肢窝,风风火火赶往屋后的码头。
  印记里,母亲惯常用的是一根桑木捶衣棒,汰捶经年,已磨砺出木头的本质:于鹅黄中晕染出桔红。甚而那一圈圈年轮,也在累月成年的槌起槌落中,一如写意的线条,愈加清晰地逼入我们眼帘。捶衣棒扬起,落下,周而复始,寒来暑往,晨昏交易。
  母亲尤喜凌晨汰洗衣裳,说是经过一夜的澄清,泥沙淀底,叶屑拢岸,水净波洁,于浣汰最是相宜。
  那时,都是一些粗劣的棉织衣服,回纺布,劳动卡,灯芯绒什么的,的卡,的确良已经是很精贵的衣料了,不是一般人家能承受得起的。我们家仅有的几件稍微像样的衣服,也是正做着村支书的父亲的。母亲总是先把这些衣服拣在一边,打匀肥皂,用手轻揉慢搓,小心翼翼。等到肥皂沫渐渐少了,母亲便蹲到榆木码头的顶端,把衣服拖浸在河水里,来回拂拭,直到清波中不漾着一星半缕泡沫才罢手。但我们那些粗针大线的衣服就不会享受这种待遇了,母亲总是一咕脑将桶里的衣服倒堆在码头板上,然后,几件一叠,迅疾地打擦一遍肥皂,捂上一小会,以手戽水,边戽边抡起捶衣棒,过顶,然后重重落下。啪啪啪,啪啪啪,水花四溅。
  在一下又一下闷钝的捶衣声中,一线曙光从天边泛来,天色渐渐明朗了。遥远的河湾处,传来清脆的拔篙撑船声。一滴鸟语从高高的树梢滑落。谁家的木质房门吱呀而开,小媳妇卸不去困意,忍不住掩着嘴,打了长长的一个哈欠。新的一天开始了,清贫的生活,却充溢着本质的芬芳,平和,安谧,从容。再过一会,鸡鸣犬吠,趟鸭拍翅,人家烟囱里青烟袅袅,山芋萝卜的清香在巷子里回旋。性急的汉子已捺不住盛了半碗,坐在门槛上,唿吱唿吱地喝将起来。
  母亲在码头上直起身,掠掠汗贴在额角的头发,捶捶后腰,嘘口气,收拾好衣物,提着木桶,一路碎步,穿巷越林回家。
  浣衣,这种温婉柔性的劳作,以其特有的内涵与意境,常常令人怦然心动。
  西邻巧妈那件斜襟粗布大褂,一直是我眼里最完美,最具温情的衣裳。那是一件纯棉的褂子,青布盘扣,一溜排列于腋下。布料以青灰为主色调,间以靛蓝,淡红,甚至还有几纹柳绿,不规则地交错着。尽管肩头和下襟缀了几块补丁,却丝毫没有凌乱之感。因了贫寒,巧妈这件厚硕肥大的褂子,春秋两季从不离身。尘垢蒙了布眼,方始浣洗。却不用肥皂,说是洋碱伤衣料。巧妈总是泡煮开皂角,倒入一只木盆里,待水温烫,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均匀码压好。浸泡少顷,又扯着嗓门,喊女儿一起去河边汰搓。
  巧妈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衣服是有骨子的,但再厚实的衣裳,也经不住捶打。三下两下,散了骨架,软塌了,污垢藏纳不住,随波逐流而去,清清爽爽,和做人一个道理。
  是一个黄昏,西下的夕光在粼粼水波上聚散。蹲在榆木码头上的巧妈忽然一挫身,双手拽着领口,迎着余晖,顺势呼啦一下,撒网般旋开了她的那件大褂。衣裳的色泽和云霞交融的一霎那,蕴彩涵光,美得让人窒息。
  我在坝头看呆了,怔怔着,浑忘意想,恍如隔世。是的,直到现在,我再没有看到过色彩和光影交织得如此自然契合,如此令人惊艳的昙花一现。
  最可拨动心弦的浣衣情景,是在十九岁那年的初夏。那一天清晨,我走在村子通往小河南的桥上,夹河两边的码头上,满是汰洗衣服的妇姑,
  莺声呖呖,燕语呢喃。家长里短,奇闻逸趣,都在这里发布。夹河如一帧硕大的布景,而串连着的码头,就是一方方舞台,将人家的悲欢离合一一演绎。捶衣棒此起彼落,劈啪有声。远远听来,竟有无尽韵致。小南风起,天开始炎热了,她们有的甚至赤了脚,卷了裤腿,趟入浅水中,把湿湿的衣服层层垒在阶沿,举槌过顶,很卖力地拍打着。挥舞得疾速的,捶棒起落处,让人眼花缭乱。性子柔和的,葱白纤长的胳膊抡出优美的弧线,一下,又一下,舒徐有致,倒不似在洗衣了,仿佛舞台上的青衣,在娴雅地甩着水袖。原始质扑的劳动之美,于斯毕现。
  在河北临桥的麻国璋家码头洗衣,还能捡到便宜,盖因其庭院西南角,有一乔木,乃皂角树也。浣衣人常常近水楼台先得月,一竹竿鼓捣,狭长的皂角纷纷掉落,青绿的,黑褐的,新生的,陈年的,都有。用了衣槌,一顿密集的捶拍后,下来不少汁液,倒是能节省小半块肥皂呢。
  古今生产生活习性的一脉相承,令人叹为观止。《礼记·内则》:“冠带垢,和灰清漱;衣裳垢,和灰清浣。”作为一种去污除垢的植物碱,草木灰水在上古被普遍用于洗涤衣物。净则净矣,但它对布帛的损伤亦是致命的。故《齐民要术·杂说三十》云:“蚕事未起,命缝人浣冬衣,彻复为袷。其有嬴帛,遂供秋服”。下有贾思勰按:凡浣故帛,用灰汁则色黄而且脆。捣小豆为末,下绢簁,投汤中以洗之,洁白而柔肕,胜皂荚矣。古人尝以萱草豆皮类浣衣,其实是一种浆洗,想来真是低碳环保。所谓缟衣茹藘,麻衣如雪,或有浣汰之功。
  而今,古风远去,对于现世,或许已成绝唱。
  
  
  穰草的温暖
  
  也许自小生活在农村的缘故,对场头田脚,墙侧巷尾,触目皆是的穰草一直熟视无睹,甚而对冷僻的“穰”字,我先前并不知道准确的读写。《说文解字》对穰的通释是:黍已治者。段玉裁注:已治,谓已治去其箬皮者也。《集韵》条注为:穰,蹂禾黍之余也。书本里朴略的训释总让人觉得有些隔膜,而且,这种分类是笼统的、广义的,远不如终日与我们为伍的穰草来得真切实在。里下河地带的农村,对穰草的定义是有限式的:必须是干稻草,而且是被碌碡反复碾压过,绵软虚松的那种。
  久不闻穰草的青涩气息了。
  那年惊蛰,母亲一边抱铺,一边指点着已经被睡压得有些板僵的穰草,“贱草能活命,少了穰草,这大冷的冬天还真不晓得咋捱呢”。
  我心里一动,是的,小到灌枕垫铺,大至蔽窖覆苗,这不起眼的穰草,不经意间,竟生出万般的好,让人胸口暖暖的。
  穰草的温暖不仅仅是形而下的,更是精神层面的,是一种笼罩着人性光环的暖意,温润、舒适,隐溢着植物的涩甜和生活安逸从容的烟火味。多年前,母亲疲惫却满足地坐在灶膛口,一小把,一小把地往里添着穰草,那大抵是在冬季,母亲从屋后的草垛上,抽回一大抱穰草,凌乱地塞在灶间,然后生火煮粥,腾起的火苗扑扑地舔着锅底。少顷,山芋、青菜、胡萝卜便融着米香,溢上屋檐窗楣。我们常常偎着门框,啧吧着小嘴,眼勾勾地朝向坐在灶膛前的母亲。暗红的火苗衬得她日渐憔悴的脸一片生色。母亲的身后是几串陈年的芦柴叶、两块拍在墙上的泥灰拌瓜种,加之一扇不太周正的小窗洞,如果入画,当是一幅家常生活气息极浓的重彩。
  我们总是抱怨穰草不发锅,而且草灰多,远不如棉花秸、黄豆秸揽火,一束既下,哔哔剥剥,火力猛,火势旺,立马便能让锅里翻江倒海,那是怎样的带劲啊。母亲却捋捋沾着草屑的乱发,慢言慢语道,穰草有穰草的好,温吞,出火软,既不伤锅,又不损米筋。这倒是的,穰草火熬出的粥,糯柔滑溜,一层薄薄的米油子都漾在上面呢。母亲还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大集体时,肥料紧缺,穰草出灰多,正好可以入圈让羊踏肥。每年秋后,净羊圈时,我们家都要出上整整一条三吨水泥船的羊踏灰,嗅着都能觉出那肥力,仿佛瞧见庄稼可着劲地拔节。
  穰草不但温暖了人,也体贴着庄稼和牲畜。
  马家田是大集体时村里的一片晒场,全村八个生产队的旷场依一条南北穿越的机耕路顺次铺排,极具气势。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几堵高大气派的穰草垛,那是秋收甫毕,为牛备下的越冬饲料。经过寒露、霜降、小雪、大寒的穰草垛,柔韧绵软,充满温情。在一眼不见零星之绿的凛凛寒冬,卧在背阴朝阳的棚子里,静静地反绉草料的耕牛,常常令我们的一颗平常之心,生出莫名的感动。
  其实,穰草高大的垛身,还护佑着村庄众多的生灵。在草垛下啄食余粒的鸡,懒洋洋地晒太阳的猪,甚至猫、狗,都偎着草垛脚,把一片穰草睏得毛绒稀松。而草垛的高处,成千上万的麻雀躲在暖和的草洞里,正做着一场香甜的梦呢,全然不顾及外面寒风觱发,寒流凛冽。因了穰草的呵护,开春时节,场坝、墙头、屋脊、树梢又晃动着麻雀纵跳自如的身姿。自冬至春,朴实的穰草把村庄的生机与活力悄然蕴藏了下来,并顺利完成了时令的交接。
  一个村庄倘若没有了穰草垛,那是怎样的清寂空落啊。草垛是村庄殷实丰厚的写照,是晨昏人家屋脊上踮起的袅袅炊烟,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劳作温馨,是淘米择菜、涮锅洗碗的家常琐碎。穰草真切地牵动着我们的感念,作为一种物象,穰草的温暖已经超越纯自然的层面,成为千年延绵不绝的人间烟火,深藏在我们生命的记忆里,从来不曾流失。
  我直接感知穰草的温暖,是那一年的腊月。交冬数九,出奇的冷,河冻不开,檐下冰凌盈尺。我居住的斗室北向,睡柜上虽然加了三条棉花胎,仍不济事,寒气依旧自墙缝往里钻。那年,我脚上平生第一次起了冻疮。望着我瑟瑟的样子,母亲发话,要不,到场上拖几捆穰草回来铺铺。我有些犹豫,总觉得乱蓬蓬的穰草垫在身下,实在有伤大雅。但饥寒比什么都更能驳人的脸面,所以,我至今仍然怀疑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的真实性。母亲替我在睡柜上平展地铺好穰草后,又细心地将柜沿垂下的草丝用剪刀一一裁齐。那一夜,竟是睡得手足生暖,连梦里都散溢着柔穰的清芬。
  穰草传递给我们的温暖是多样式的。在村庄,但凡上了年岁的老农,大抵有过这样的经历:严冬之时,为了御寒,常扎一条结实的穰草索于腰间,冻馁和肃杀便似乎一下子远离了。实在,有了腰间这股暖流的支撑,还有什么样的三九、四九不能熬过去呢。那时,甚至人们的帽里鞋里都要衬一束穰草。这些凌乱柔绒的穰草,把里下河农村萧瑟的冬季捂得热气腾腾,生机无限。
  草芥虽贱,但穰草早已切实地渗入人类的日常生活之中,于农事,于酿制,于器用,于贮藏,于筑室,穰草可谓无所不至,善莫大焉。陆羽《茶经》说得很明了,“收茶子,熟时收取子,和湿沙土拌,筐笼承之,穰草盖之。不尔,即乃冻”。宋·朱翼中《北山酒经》的描述尤为详尽,“以麦秆,穰草罨一七日。先用穰草铺地上,及用穰草系成束,排成间,起曲,令悬空”。《齐民要术》里亦有积穰于田沟,以种禾黍,蔽原穰于地窖,以求种纯的记载。其余如覆湿豆使出芽,治小儿冻疮者,穰草的功用之众,所涉领域之广,真令人叹为观止。
  灵巧的庄户人家,还以穰草和泥,圈泥瓮、搭锅腔呢。印记里,每年的秋后,西邻麻老队长都蹲在自家狭长的天井里,光着黝黑的臂膀,一丝不苟地涂抹着宝贝泥瓮子。他的身旁,齐刷刷地摆放着一条条泥乎乎的穰草带。“穰草是筋骨呢,少了筋骨咋能挺起来”。麻老队长一边忙活,一边为自己的手艺自鸣得意。麻老队长有时也用穰草就着河泥修补他们家斑驳的山墙。《礼记·内则》有“墐涂”之说,郑玄注为涂有穰草。这种穿越时空,一脉相承的劳作,到底让人有些恍惚,我觉得秋阳下开心从容地抹墙的麻老队长,分明就是从泛黄的线装书中悠然滑落的一幅精美插图。
  于生者厚待如斯,穰草同样不薄逝者。我们这,惯常习俗是,人殁后,入土之前,须烧一捆穰草暖坑。扶枢的划着了柴火,火焰的舞蹈,把冰凉的泥土燎得暖烘烘的。排在坑塘边送终的老小,眉梢的疙瘩稍稍解开。可见,穰草的温暖已经跨越了生死的疆域,它不仅疼呵着芸芸众生,更暖和着一缕邈远的灵魂。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有理由对平平常常的穰草肃然起敬。
  我相信,每一团穰草都聚敛着阳光的味道。枕过的人,记忆里当会永远弥漫着穰草独特的气息:清和、柔暖。怀想穰草的温厚,哪怕再远的行程,再恶劣的气候,我们都能挺过去,因为,我们有来自心底的源源不断的温暖。
  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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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甫至,虫鸣盈耳。
  幕天席地,草台苇柱,整个秋季如同一出盛大的音乐会,大自然的名家优伶不甘落寞,纷纷整妆理袖,鱼贯登场:蝈蝈,蟋蟀,油蛉,蚱蜢,纺织娘,蝉……或粉墨或素裹,或民族或美声,诜诜沵沵,极具声势。
  精致的蟋蟀双翅裹挟着千年的古风,从典雅的《诗经》中趯趯而下。《豳风·七月》,《唐风·蟋蟀》及《召南·草虫》,一部线装古书,对这纤小生灵的精摹细刻竟达五,六处之多,其渊源之深幽,可以想见。形体矫小的蟋蟀,名头却非常之多,比较古雅的是蝍蛆,青蛎,吟蛩,鲍照“秋蛩挟户吟”当指后者。其别称星繁:王孙,秋虫皆是.因其鸣如急织,故又有趋织,趣织,促织的行头。《古诗源》有“蟋蟀鸣,懒妇惊”句,寥寥六字,毕述光阴之急迫,可谓传神妙极。蓄养蟋蟀以听秋声,是一种古风,可以直溯汉唐。时宫闱庶民之家,皆逮闭这灵物于笼中,置之枕函畔,夜聆那略带金属质地的鸣叫,聊解漫漫秋宵之凄清。
  蟋蟀种类极多:蟹壳青,拖肚黄,锦蓑衣,色金铃……俱依其形色分之。我们这里,多是一种黑褐色,须长过体,后腿粗硕善跃者。
  秋露初降,蟋蟀之鸣有点怯怯的,小试嫩音的蟋蟀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吊嗓子后,仿佛找到了感觉,亮相属于自己的舞台,把憋闷了一暑日的歌吟和盘托出,那如水般的唧唧涵咏便让人如置身高洁的秋宇之下,丰硕的园圃之中,情移神旷,襟怀若水。
  蟋蟀似乎总保持着一种低调,隐士般栖身于丛草,颓室,缺墙,砖堆,土壁间。然,其暑则在野,寒则依人的禀性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朝夕的寒气中,檐下窗前,墙角门槛,直至桌凳床脚,都传来蟋蟀不绝的吟唱。尽管霜寒凛凛,家却给这小小昆虫带来了温暖和生机。
  庞杂的虫吟中,蝉声略欠协调。其实秋风一起,寒蝉已尽,准确地说,抓住最后一息光阴嘶鸣的已不是我们常见意义上的蝉,它似蝉而小,名曰螗蜩,又称螗蛦,胡蝉,螓,古诗“螓首蛾眉”是之谓也。虫背青绿色,有纹身,鸣声清亮。蟋蟀类民歌,螗蜩类美声,师承各异,流派不同。螗蜩一改夏日热情洋溢的欢欣和从骨子里沁出的喜悦,在飒飒西风中,它有了一种紧迫感,局促窘逼,惶然慌乱,鸣叫也少了暑日的圆润从容,变得嘶哑烦躁,甚至有一种压抑和隐忧,那种悲凉凄怆的生命状态其实就是为自己行吟着一曲挽歌。
  惟有一脉秋声美到极至,于纤细中流淌出金声玉振,听得人如痴如醉。这种透射着生命全部内涵的音符,无蝈蝈之聒噪,无蟋蟀之琐碎,无螗蜩之颓伤,抑扬婉转,有板有眼。这便是金铃子,又叫金钟儿。鲁迅先生《从百草原到三味书屋》里唤作油蛉。虫身粒米大小,于黝黑中隐现着古铜色的清亮。这虫小则小矣,然其鸣铿然,如铜钹颤音,响铃晃荡,清流淙淙,月华四溢,音韵之美,难以言表。
  白露时节,庭院中的向日葵花盘低垂,像羞涩的新嫁娘,一任秋风的抚慰。我静静地坐于黄昏的檐下,听一只金铃子在其上“铃铃玱玱”地吟出一串水音儿,明润朗畅,如一声欸乃橹音自澄碧的河面摇弋远去,让人如临瓜棚豆架,如品天籁绝响。金铃子柔曼亲切的浅唱低吟,为萧萧之秋添了一抹亮色。这一串串希世之音是如此强烈地撼动着我的一颗迟钝之心,令我眼前幻化出遥茫的天宇,洒脱的巧云,浩淼的秋水,辽旷的田畴,胸次顿开。
  唧唧秋虫中,最堪入画的当数纺织娘。书名蛒蜲、莎鸡的纺织娘,乍一听,仿佛一位勤劳秀美的织女,娉婷袅娜地向我们轻移莲步。纺织娘是草虫中的西施,与之相比,蚱蜢太过瘦削,蝈蝈偏于臃肿,油蛉失之纤细,寒蛩略输肥大。劲捷的纺织娘在晨昏出现居多,豇豆架上,葫芦茎上,荆条篱上,都闪过它颀美的身姿。
  我与纺织娘接触最近的一次是在庭院东花墙下的扁豆架上。其时,凉月如眉,夜露初降,一簇簇向上举起的暗红色的扁豆花间,忽然传来了一阵嘁嘁如纺车之声,音量之大,持续之久,真使人不敢相信是一只小小草虫所为。我立在豆架下,只能辨得它在淡淡月色里振羽棱棱的剪影,而那一声声讽诵,却彻夜未停。
  和低吟而有韵致的蟋蟀不同,蝈蝈之鸣又是一种秋声,而这种秋声最 可耐听。遥忆乡野间,黄豆畦边、玉米地里,山芋藤隙,南瓜花上,树丛墙隅,沟渠河畔,天地盈旷,万籁俱静,惟这小小生灵不甘落寞,清音绝响,撼人心扉。
  蝈蝈的身世并不逊于黑瘦的蟋蟀,“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我难以亲睹古人所描述的蝈蝈薨薨揖揖,绳绳蛰蛰的浩浩之势,但这并不妨碍我的思绪萦回在最初刀耕火种的幽古旷寥的田畴上,我甚至觉得屋后那条长长的河坝,就是古江汉千里沃野上一条田埂的灵性蜕化。那是一条蜿蜒向田垄深处的土坝,坝沿长满了杂草,昆虫集聚,鸣叫之音此起彼伏。大肚子的蝈蝈,给人一种憨厚敦朴感,蜻蜓的苗条逸柔,螳螂的威武神勇,蟋蟀的娇小灵动,都是它难以比拟的,它颇像泱泱虫类中的布衣。在众多虫草中,蝈蝈是最趋向阳光的一种,秋阳熙熙中,这小小生灵骈足颤须,阔首扬面,叫得愈发起劲了。音域或粗浊响亮,或尖脆清越,或急迫紧凑,或舒徐从容。这种声音,如丝如缕,常常驱使我们怀着一颗好奇之心前去探寻。
  不仅在河坝上,我们还去远远的田间,在茂密的玉米地或芦席间仔细地搜寻这令人心热手痒的尤物。但大田距村庄较远,来回一趟十分累人,故,我们常在就近的房前屋后人家园地里循声而觅。最多的是在黄豆地里,那是庄后的王家尖上,三面环水,我们从东边一脊窄窄的坝头过去,有时是要趟水的。上得畦子,便满地逮蝈蝈了。那是一种晚秋作物,豆荚还不甚饱满,倒是墨绿的叶片把豆行遮盖得密不透风。我们便在闷热的豆地里猫着腰,凝神屏息地追寻那欢鸣不已于秋阳下的蝈蝈。但真正逮得,殊非易事。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云乡,初听极切近的扑翅声,再听时却又十分缥渺,恍若从远古的历书中溢漏出的遥茫歌音。俄顷,甫在一丛叫得热闹的黄豆叶处蹑手蹑脚地站定,那瞿瞿之音刹那间便一个陡刹,静可闻针,而不远处的鸣叫依旧在作弄人。几个回合下来,直如在梦里一般。
  处暑的阳光下,黄豆地里,几个晒得黑泥鳅般的乡村孩童,全神贯注地扑逮着蝈蝈的清瞿之吟,彼情彼景,足可在人生的忆念中定格。
  也有孩子能交上好运,逮回一两只蝈蝈,央求父母做了精致的笼子,挂于门楣檐下,成为村巷一道质朴而特别的风景。闲暇驻足,静心聆听,那清音便如凉月如澄碧的河水,让人真切地感悟自然的慰藉。蝈蝈不是草虫中的贵族,无娇奢之气,好伺弄,不需特别的恭维:数枚黄豆叶,几盏南瓜花,或是一把青草便足矣。但它带给我们的是怎样盎然的秋歌。庭除村居,有了这系人心灵的所在,触目皆生机,人生的种种不幸际遇也便在一回首,一注目,一谛听间冰释云散,仿佛整个身心都融入了这理性的绝响和神秘的自然之中。
  秋分时节,昼夜相平,露凝苇草,帘卷西风,秋声如水,凉月似霜。在节气的促迫下,虫类的合奏达到高潮:蟋蟀的小提琴,金铃子的饶钹,纺织娘的定音鼓……如汛起,如雨骤,如瓦格纳的交响曲,丝竹管弦,群响毕至,灵趣各抒。这样的秋声,贴墙可听,临窗可听,欹枕可听,废词失弦,却又调兼古今的唧唧嘈嘈中,流溢出的分明是对造化的动情歌吟和对微渺短暂生命的无限依恋。
  春  天
  春天来得很羞怯,不像夏天的雷雨,泼辣地亮着大嗓门;不像秋风,一溜小跑地赶着落叶过来;也不像腊月的小雪花儿,招摇着,很经意地堆砌出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它遮颜掩袖,踮起脚尖儿款款而至。那种从容娴雅,仿佛轻启门扉,自幽深的阁楼上莲步盈盈,裙裾窸窣,拾级而下的大家闺秀。
  隐隐绰绰的春天,具有一种难以言叙的新奇神秘。
  打了春,赤脚奔;挑荠菜,拔茅针。在孩子们的喧腾嬉闹中,麻雀抖落一身的泥尘,从匿伏的屋檐下探出头来,很精神地吱喳着,它们再不用挤着一团,蜷缩着绒球一样的身子晒暖了。
  云静静地逗留在树梢之上,纹然不动,阳光明净得一尘不染。
  河里的冰冻日渐稀薄了,这些冬日的残妆抵御不住春水强烈的诱惑,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嘎然崩溃,满河被囚禁了一寒天的碧水立时差差漾漾起来。在这片泛烁着无限活力的春水面前,喜欢跑冻的孩子们漆黑的瞳仁中露出一线失望,但一条随波而起的鲹杆子疾速敏捷的身姿又赢得他们一片喝彩。
  雪天割净的苇子此刻又蓄足了劲儿,一茬茬努着暗红的嘴芽,剌破尚余寒意的河水,齐刷刷地钻出水面,那种充满咄咄生机的密集成簇,让人惊羡生命的坚韧,迫切,锐气,神奇。
  远远的河湾处,一声欸乃橹音贴着弥散在水面的晨雾悠然而来。摇橹的汉子前襟洞敞,厚厚的嘴唇啧吧着,春天如一只通体透明的火红狐狸,愈逼逾近,那种气息让人亢奋不安。人们的嗓门似乎也脆亮了许多,性情尽显,融于自然,或吟于田垄,或歌于河畔,身心仿佛一下年轻了许多。
  九尽杨花开,农活一齐来。人勤春早,永远是一个横亘不绝的主题。《诗经·七月》里有一段极具情趣的歌吟:“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晴光淑气,黄莺宛鸣,挎着深筐,沿着田塍小径袅娜娉婷地走向桑林深处的豳地女子的背影,至今仍是存留于我心中的一个艳美之谜。
  跨越二千年的门槛,古今的劳作方式是怎样的一脉相承?
  子规声里,烟雨迷蒙中,农人赤脚在麦地里清墒理沟的辛劳让我忽有所悟;雪亮的犁铧剖开土地的胸膛,掀起黑油油的泥浪,鸟儿们追逐跳跃,啄食着蛰虫的情状同样令我怦然心动。但父亲对我的教益来得更直接。
  清明时节,父亲用一把锃亮的小锹将那些日渐油亮碧润的青苔一一铲尽,然后,就在铺排得紧密的砖地上拌稻种,几日的河水浸汏后,父亲喜滋滋地挑种下地。种子真是春色和生机、力量的最佳储藏处。在老河西,我们家的三分半地平滑如鉴的秧池里,一粒粒精挑细拣的种子自父亲结满老茧的手掌中均匀地落下,如微风过树梢,细雨敲菱塘,唰唰啦啦的,排布匀净,出手干脆。新翻筑过的田泥裹挟着一种让人神智豁然一爽的气息,直撩面门。那是蓝天碧水的气息,鲜花嫩草的气息,露华霜珠的气息,当然,更多的是熙熙春阳翻晒过的气息。父亲在熹微中迈着沉稳端直的步子,神情肃穆,左臂挎着淘箩,右手扬洒,一粒粒金黄的种子便弧抛而出,在地气浮泛的湿漉漉的田野上,在天光云影徘徊着的秧池里,这一切恍若一本线装农书的残页,乘载着时光之辇,翩翩忽忽,一直飘浮在我的无痕春梦里。
  春天的多部头华彩乐章里,点缀着许多动人的细节:长长的巷子尽头,老蔑匠搬出尘封的家什,兜起黑乎乎的围裙,坐上马扎,吆喝着和徒弟一起烤起了开春的第一根毛篙。这根耐性十足的篙子会撑着一船河泥,一船笑语回来呢。
  细切繁密的春雨中,卖瓜秧的大嫂正蹲在临街的檐下和人拉呱呢。那雨仿佛是伸出浅浅的舌苔在舔着人的颈窝,凉爽舒适。而那些一字排开的嫩瓜秧儿愈发油光水亮了。
  草莓红得诱唇,苔藓青得逼眼。
  什么时候,呢喃的燕语又在绕着人的耳朵!
  谁家性急的孩子在村后的林子里仰着头,眼睁睁地等着树上往下掉榆钱儿呢,那些晶莹碧绿的翡翠钱,曾映亮了多少颗不泯的童心呵。
  谷雨一过,争妍斗艳的繁花渐次褪去浓妆,铅华洗净。一直作为陪衬的树木突然雄踞季候的舞台中央,枝叶掩映,牂牂肺肺,绿肥红瘦的阵势渐渐摆开了。这时,春气日暖,唧唧虫鸣开始如水一般浸透进人家新蒙的窗纱。男人们伸伸懒腰,呵欠连天,女人们也变得缱倦慵散了。
  如果把春天比作一幕大戏,立春、雨水只能算是序幕,是踏着舒徐的西皮二黄顾盼生辉地亮在台上,一甩水袖,又翩若惊鸿般而退的花旦。正剧是从紧锣密鼓的惊蛰开始的,春分以后才是高潮。它的尾声应往后挪移,暮春和初夏其实没有明显的分水岭,如同偌大的一帧熟宣上洇晕开的红绿,相互渗透掺杂着。这种貌若不规则的浸溢,把两个节气都滋润得活脱脱水灵灵的。
  但不管如何,时令的更替无可逆转。那时,荫荫长夏已在季候的窗沿,朝向这边支颐凝眸。
  
  
  布谷鸟
  
  芒种时节,南风悠悠,熟麦飘香,一声声布谷鸟鸣如急促的上工号子,催得农人们脚板子不沾地,成天价忙飞飞的。熹微初露,便有耐不住的农人,握着亮镰,携了草绳,在沾满露水的草径上疾走。割麦如救火,他们和布谷鸟一样懂得这种简朴而精深的哲学。
  在乡下,最令人快慰的莫过于在一阵阵麦香里感知布谷鸟一声紧比一声的敦促。那是一种自由、舒散,让人怀着感戴的心情去凝听的天外之音呵!刚从这一片林子里响起,又在另一处田垄上回荡。隐隐悠悠,或徐或疾,在仲夏的西南风中润染开来,又悄然隐于窸窸的麦浪之中,如清清渠水渗入干裂的土地般。那种充满灵性的喊叫,纯净坦然,深沉凝重,远不似麻雀檐下之语的琐碎,喜鹊枝头之噪的乖俏,更不若娇怯的黄莺,仅为一已的情爱而歌。它关心着农事,没有半毫私心杂念。它的焦虑的啼鸣不是以喉管轻巧地吟出,亦不是自舌尖悄然滑落,那急呛、紧迫的上工号子浓缩了人世间太多的忧患,是用心血写出来的,膜拜土地的人们当为之动容。
  布谷,这个押着奇妙神异的二十四节气之韵脱化而出的名字,洋溢着古老的泥土和农业的气息,让人倍感亲切。它是鸟类中少有的与农事劳作相关的精灵。如大集体时的生产队长般,它一刻不歇地催工,给慵倦疲惫的人们以一种警醒。
  布谷催种,始于春分,麦熟尤甚。“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麦收一场是要让人脱一层皮的。嘎巴嘎巴弯下的古铜色脊梁,鼓凸的青筋和干裂的嘴唇,无不诠译着稼穑的艰辛。而农人们一颗颗疲乏的快乐之心却随着布谷鸟的兴奋之鸣,在高大结实的麦草垛上舞蹈。一个寂静的夏日正午总如一幅精美的油画般,在我记忆的晴天里翻晒。那时,太阳的神辇从一望无垠的麦地上驶过,饱满的麦粒在明艳的阳光下发出响亮的簌簌声。这一片庞杂浩翰的庄稼之音间以一两滴布谷鸟若远若近,忽断忽续的清啼,真让人不知其情之何以移,其神之何以旷。
  夕暮时分,谁家乖巧的孩子挎着竹蓝,拎着水罐,为在地里挥汗如雨的父母送饭茶来了。孩子一放下手中的东西,便懂事地蹲上畦子,细心地捡拾割落的麦穗。忽然,头顶上灵性的布谷鸟以一串精绝的号音诱惑着,孩子拿着麦穗的手慢下了,他按捺不住天性的好奇,歪了草帽,眯缝着眼,迎着刺目的阳光去搜寻这灵物。坐在田埂上嘎吱嘎吱嚼着咸菜下饭的父母,以一种和悦而憔悴的神情幸福地望着。这场景,总使我怀念起优雅的《诗经》里“以其妇子,饁彼南亩”、“有嗿其饁,思媚其妇,有依其士”这样古朴淳厚的图景,古今的劳作竟是这样令人心动地一脉相承呵。
  布谷鸟,作为季节的信使,一直在农业这部厚厚的辞典中穿梭忙碌。而把它作为一种物候,一条农谚,一句良言并与之厮守了整整一辈子的庄户人家,却鲜有能准确地道出它的真名实姓的。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甚而近乎残酷了。桑梓父老惯常以“麦黄草枯”称之,盖因其鸣相类也。我曾拽住斜对门深谙农事的麻老队长搭在肩头油腻腻的粗布大褂,讨教这忧心如焚的生灵的名字,麻老队长一脸茫然,最后不耐烦地丢了句:“连噗咕噗咕都不晓得,真是的。”我愣愣着,恍然有了一种被朝夕相伴的朋友遗弃的失落。
  其实,布谷鸟是从远古洪荒,从厚厚的线装书中扑愣着翅膀,诚心诚意地向我们啼唱过来的。《曹风》说,“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桑榆乃家园之树,可以想见,布谷鸟和我们曾经是多么要好的近邻;《离骚》却每多伤春惜时之慨叹:“恐鹈鳺之先鸣”;李太白一句“杨花落尽子规啼”道尽了人生离愁、世事沧桑;而崔涂“杜鹃枝上月三更”又在这凄清的鸟声中倾入了日暮乡关故家月明的万般无奈。
  布谷鸟,原来竟有如许深远的渊源,雅致的别称。
  后来,偶翻明张岱《夜航船》,见其“四灵部”条云:“布谷,即斑鸠,农事方起,此鸟飞鸣于桑间,若云谷可布种也。又其声曰‘家家撒谷’,又云‘脱却破裤’,因其声之相似也”。我疑心一惯精博的张宗子是弄讹错了。一本《鸟谱》记载得极明了:大杜鹃,又名布谷,体长320毫米,上体纯暗灰色,眼、脚黄,嘴黑褐,栖居于开阔林地,嗜吃毛虫。这些特征,与以草籽、谷粒为食的斑鸠大相径庭。可见,这两种鸟实在是不搭介的。
  在布谷鸟众多蕴含着丰富内涵的雅称中,我对杜鹃这个名字情有独钟。这纤纤巧巧的名儿惯常为农家姑娘所用,每念叼起这清脆悦耳的名字,眼前便会出现一堵院墙,一株向日葵,一扇低矮的篷门吱呀而开,一位扎羊角辫,穿红衬衣的村姑,拿着草绳和镰刀,匆匆奔向新割的麦地……
  给人以神奇的遐想和无尽寄托的布谷鸟,却背负着一个致命的缺憾,懒于筑巢。这使我至今在感情上对这留鸟起着老大的一块疙瘩。它似乎不应这样,试想,炎炎赤日之下,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召唤农人们上工的舍它其谁?但书上却白纸黑字,盖棺论定:鸠占鹊巢。如《伊索寓言》里夏天沉迷于歌吟,冬天向蚂蚁乞粮而遭到嘲笑的蝉一样,不自营巢而巧借它人之窠繁衍生息的布谷,总难免被人看贱了几份,但它精细到极致的手段委实令人叹服。这鸟,一旦将自己的卵放入寄主的巢中后,便会衔走寄主同样数量的卵,以免被觉察。不独于此,仿佛遗传因素,布谷幼雏一俟出壳还会喧宾夺主,无师自通地将寄主的卵或幼雏悉数推出巢外,独享义亲之哺。这样看来,在每一只引颈而歌的布谷那如影如谜的身姿背后,竟有着如此血腥惨烈的背景,真令人唏嘘扼腕。
  或许因了这层缘故,不会用如簧的巧舌开脱罪责的布谷鸟,总是心甘情愿地沐浴在炎阳下,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赎罪。
  尽管布谷鸟的忍辱负重让我们这些平常之心为之感动,但它似乎真的有某种隐衷而羞于见人。麦熟时节,我们耳鼓虽常常为它不厌其烦地叩击,但它那疾速的飞行,隐匿的身姿,使人惟闻其声而难觅其形。我唯一的那次幸遇是在数年前的一个黄昏,从麦地里回家,途经村子西北角一片稠密的林子里,闻得一只布谷鸟正忘情地叫着。我整整草帽,倚着一棵粗大的树干,拿眼瞄去,见那鸟儿每啼叫一声,颈脖便一伸缩,两翼低垂,尾羽星散,身躯弓成一弯下弦月。彼时,落霞满天,暮云尽敛,天地间一片肃穆,整个村落、田园都为这羞怯庄重的啼叫而动容。
  “麦黄草枯,麦黄草枯,”这不知其源,亦不知其终的鸣叫,如一脉地气,一缕阳光,一袭南风,一垄麦香,越过时空,铺展在高远的天宇,辽旷的田畴,一直抵达我们的心灵。
  
  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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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念故乡的麦地,许多年来,那满地麦芒和正午针尖一样的阳光,时时刺醒着我日渐迟钝的记忆。         ——题记
  对于麦地,只有那些道地的农民,一粒汗珠摔八瓣地躬身于密不透风的麦垄上的庄户人家,才能真正体味出它的金贵来。`麦地是什么?是荒凉的冬和稚嫩的春之后,五谷的第一个成熟期,是青黄不接中大地慷慨及时的馈赠。没有了一大片一大片赫黄色挨挨挤挤于蓝天之下的熟麦,我们还能将生命的季节一截一截地支撑下去吗?
  如果说稻禾是秋风祭典中的唯一完成,那么,麦子呢?麦子曾以它的热烈和饱满,喂养了整整一个焦灼不安的夏季。稻子是温饱之后的收获,是秋天的必然;而麦子是救命粮,它有点像急火饭,虽然嚼在嘴里有一种夹生的感觉,究竟,在经历了季节的荒芜后,它是最先可以填充我们漉漉饥肠的谷物。
  我膜拜麦地,对麦子深怀感念。在所有的稼穑中,麦子的经历尤为艰辛。它跨越了岁月的门槛,经受了凛凛寒流和炎炎酷暑两种季节征候迥异的砺练。尚在头年深秋,芦花飘絮,宿雁南飞,辛勤的农人便忙碌在田间,犁地、挖墒、破垡、施肥,而后,又从淘箩里撮起一把把坚韧饱满的种籽,扬着手臂,均匀地撒下,麦粒便蹦跳着,沉入土地温暖泽润的怀抱中。
  农谚云:麦有穿山之力。这实在是长期实践中得出的睿智之言。麦子的隐忍、顽强足可令人愀然动容。霜令萧萧,朔风猎猎,麦苗仍知难而出,先是从干硬僵冻的泥垡中探出一逗逗绿芽儿来,接着,又将圈卷着的细嫩的叶片舒展开,由星星点点,到绿意遍布,秋收过后显得枯寂空旷的稻茬地,刹那间溢满生机。一俟交冬数九,寒潮遍袭,萋萋秀秀的麦苗已褪却浅妆,翻转成老练的墨绿色了。它们密密铺陈在辽旷的田畴,耐心地等待着第一场瑞雪的降临。
  麦子真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神奇的农作物。在漫长的冬季里养精蓄锐的麦苗,一嗅到春天的气息,便像长跑运动员,开始了它的最后冲刺。立春、雨水、惊蛰,麦子离自己的目标愈来愈近。春分起身,谷雨怀胎,立夏吐芒,小满齐穗,芒种时节,已是南风翩处,伏垄而黄了。
  稻熟一季,麦黄半晌。麦子的成熟是一种水到渠成的迅疾急迫。在农历五月明艳灿烂的阳光下,它们忽然就完成了生命的行旅,奏响丰稔的序曲,那是怎样沉雄搏大,姿肆汪洋的大地交响呵!清晨尚沾着凉露的青绿穗头,在午间一阵熏风的席卷,一片炎阳的烘烤中,渐次失去水灵,麦芒枯黄卷曲,麦粒沉滞凝重,麦节澄亮硬挺。已有按捺不住的孩子,握着锃亮的钩刀,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们沉迷于草虫的歌吟,志在必得的眼神里,早已印叠着檐牙之下蝈蝈笼精致的形状。
  动荡着细碎楝树花影的村庄,弥漫着忙碌的气息。
  割麦如救火,故而,收麦重在一个“抢”字。仓促急切的麦收和秋日割稻真有云泥之别。那是怎样的一种场景呵:天高气爽,云淡风轻,一切都显得平和从容。农人站在行大棵稀的稻田里,割上几把,又安闲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揩揩捋捋,举镰向天,兴致勃勃地和地邻叙说着什么。那真是一种举重若轻的大闲适。而在麦地,多是赤日炎炎,热浪扑面,天上云丝纹然不动,远处的树梢也仿佛凝固在灼热的空气里。头顶的布谷鸟心急火燎地催促着“麦黄草枯,麦黄草枯”,那尖锐的促迫,犹如火上浇油,让田垄上所有收割者都似芒刺在背,焦虑忧心。也难怪,五月人倍忙,嫩秧苗已在母畈上油油地招展着叶片,等着麦收一完,田畴耕翻,上水沤田,然后栽秧。一圈紧比一圈的农事,让人不能偷闲片刻。即便是毒辣辣的日头当空的正午,也少不得有人拼命钻入麦地抢割。辽旷的天宇,沉寂的村庄,平静的河流,一望无垠的赫黄色麦地,真是一幅长轴立体风情画卷。宁静祥和的画面里,动态的收获者益发突出了。他们弯下宽厚的古铜色脊梁,大幅度、快节奏地劳作,一串串汗珠便如雨点子打在桐油新刷过的门板上,想留都留不住。先是一粒粒钻出,而后,由小至大,积少成多,终于凝聚成一滩,仿佛风荷托举着的水珠,悠悠晃晃着,冷不丁就滚落了下来。
  麦地如同战场,一熟收毕,是要脱落一层皮的。烈日的暴晒,热流的熏蒸,汗水的浸渍,弄得人手脸都如酱过了一般。尤其是背脊和胳臂,油黑发亮,纯粹是一种黧釉的质地。斜对门的麻老队长每每肆虐地张开大口,咬着手腕大声嚷嚷:“晚上下酒,就不要买熏烧蹄肘了,瞧瞧,都是熟的呢!”满田的人轰然而笑。麻老队长也禁不住咧开了嘴,他的斧劈皱般的脸上,透露出疲惫、忧虑和隐隐的力不从心。六十开外的人了,再不是大集体时一呼百应、手可托碾的粗壮汉子了,一天劳作下来,时有腰酸背僵的感觉。但他不服输,人前人后,大嗓门永远宏亮着,像村部大榆树上成天价架着的高音喇叭。
  年暮心壮的麻老队长,夏收时节,常常只穿一条粗大的蓝布裤头,光着上身,在滚烫的日头下挥镰。他自有一套理论:种田的,从小到大,什么苦没吃过!穿得水袜香鞋的做活计,汗斑还不把衣裳都渍黄了,洗都洗不干净,穷讲究什么!也怪,尽管他晒得像条黑泥鳅,但身上就是不起泡卷皮。不像那些楞头青,为逞一时之勇,也脱得只剩裤头背心,穿梭于田间拿麦把。往往挨不到傍晚,他们便摸着火辣辣灼痛的肩背,筋疲力竭地瘫在布满盐巴草的田埂上。
  在麦地,长辈们总是不动声色地令我们惭愧。我的父亲在古稀之年仍有挥汗如雨开镰割麦的壮举。那时,天气闷热,咸涩涩的汗不断地从额角眼梢渗出,整个麦田像一口硕大的蒸笼,让人憋不过气来。我在上风割麦的速度明显地慢下来,父亲有些焦急:上口的麦子不及时放倒,下风便格外燥热,因偶起的小南风不能越过厚厚实实的麦垄。父亲丢下自己正割的畦子,几步跨至我身边,弓下腰身,“嗖嗖嗖”几大抱圈割下来,麦子放倒了一大片。下手立时凉风流畅,人也显得精神起来,再割,手脚格外敏捷。
  正午时分,阳光之辇在广袤的麦地逡巡,我似乎听到熟透的麦粒一片“哔哔剥剥”的炸响声。这辰光,是要搁下镰刀,稍微避让一会儿的。不然,酥脆的麦穗一触即落,遗漏过多,未免可惜。所谓“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意即此。
  父亲和麻老队长陆续坐上了田塍。我们两家不仅处所一巷之隔,且是地邻。我家麦地的南边,是一条终日潺湲的清亮水渠,渠边有两棵树,一桑,一楝。麦收时,楝树已落尽淡蓝色细碎的残花,小小的青绿的楝果正在悄然孕育。而最具母性的桑树,早就挂满了黑红的桑椹,清凉甜润的气息回旋在地头。一渠活水,两棵荫浓叶茂的夏木,烦琐忙碌的麦收便有了情趣。不单是我们家,即便远隔着十几节田的,也常在炎炎午心里,疾足奔来纳荫。大家聚在一处,拉开话匣子,吸吸烟,灌灌水,舒活舒活筋骨,周身的疲劳顿消。
  父亲蘸着渠水,忙中偷闲地磨起了镰刀。地头的那块磨刀砖日渐凹陷薄瘦了下去,那是父亲专门从窑场拣回的一块老火砖,青幽幽的,泛着金属的冷光。这块砖头已不知消蚀了多少把镰刀了,家里那些丰满厚硕的镰刀,就在父亲“嗤啦嗤啦”的磨砺中,成为记忆里的一弯月芽儿。我看了一眼正用大拇指试着刀刃的父亲,他的一双嶙峋的手,骨节峥峥,青筋纵横,老茧布陈,像极了一段粗糙的老榆树根。等到父亲拿起斗碗,咕下一口凉茶,放下,燃起一支烟,平静地望着远处被麦地包裹着的村落的时候,他的眼神是那样的邃远豁达。那是一种饱经沧桑后的彻悟。父亲在正午炎阳熏染下显得愈发红黑的脸,纹路密集,横如折带,纵若披麻,分明就是一块刚耕翻过的麦地。《诗经》有云:“黍稷重稑,禾麻菽麦”。我想,麦子远古的渊源,土地厚博的蕴藏,父亲奇特的阅历,定然合订于一本浩瀚的农业大典中,厚重深邃、亲切温暖,恪守着一脉一脉理性的传承,我必须用一生的心血去阅读参悟、攀援丈量。
  不肯闲着的还有那些姑娘家。火球般的日头下,她们穿着粗布衣裳,套着胶鞋,挎了竹篮,在收割后显得凌乱的麦畦上捡漏。虽然衣、鞋上沾着泥土麦芒,额角也沁出细密的汗珠,但她们依然如一群喜鹊,吱吱喳喳的从一块麦地哄落到另一块麦地,双手如鸡啄米,快捷果断。坐在田埂歇晌的便对着她们指指点点,嬉笑声响成一片。
  倘是黄梅雨期,时雨频至,那就不得了。不但白昼休息不成,还得连轴转开夜工。那时辰,人们满面忧戚,心事重重,生怕一场瓢泼大雨泻伏了在田垄上站得笔挺的麦管,打湿了在晒场上码得好好的麦堆。那样的话,就得耽搁农活,重新翻晒了。旷野里沉静了许多。大家闷声不响,埋头弯腰于无边的麦地里下狠劲,四下里唯听得一阵阵“哗嗤哗嗤”的挥镰声,如蚕食,如雨骤。不知不觉中,一片片麦地收割干净了,人们又打着号子,忙着起把往晒场上码堆。随后,脱粒机的轰鸣便回荡在村庄、田野的上空。
  收割后的麦地,略显憔悴,像忙碌过后迅速沉入午梦中鼾声大作的农妇。
  这时,随着一声吆喝,犁铧深深地剖进麦地,新耕翻过的麦茬地散发着泥土的清鲜气息。过不多久,一行行生机盎然的秧苗将成为麦子的接力,那是另一道撩人的风景,是生命的又一次轮回。
来源:《黄钟》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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