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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的3月25号的下午。宋华江将挂在碗橱一侧的那本字典大的小黄历取下来，端了张凳子放在大门边，点了支烟，然后屈腿坐下。“莫家庄人，你给我把床头柜上的老光眼镜拿过来唦。”“死日滚，我没得屌日头功夫唲恁！”坐在大圆门雕花床帮上的莫家庄人，此时两手正抹搓着从眼里揩下的泪水。稍顿，气咻咻的接着咕叨地说：“我叫你不要签！不要签！你像赶杀场似的就要签！我不懂，你不在鞍上不在轿上，一个老百姓，国家都说不准强拆了！他政府的干部能把恁怎吖？我晓得村干部弄点酒把恁一噇，高帽子一戴，你儿子认不得老子！”宋华江“嚯”地起身，从裤兜里掏出还有几根火柴梃的火柴盒，冲进东房，扬手甩向他老婆并粗声骂道：“你这个贩哗再噜里不嗦的，我他妈揍你！”莫家庄人起身扑向他“你打！你打！你不打不是人！你不打不是人！”宋华江闪身踅向床头柜，脸上瞬间面露成和色，说：“我拿眼镜哩”。 天干地支记年的黄历，以阴阳五行的理论为据，将每天的吉凶宜忌、生肖运程都毫无保留地印在上面，让笃信它的人从中找到当天是否可以订盟、纳采、嫁娶、求嗣、安床、合帐，入宅、移徙、出行、远回，交易、立券、开市、纳财，祭祀、祈福，裁衣、剃头，破屋、穿井、补垣、苫盖、扫舍，入殓、除服、成服、移柩、破土、启攒、安葬、谢土、立碑，栽种、造畜等。此前，宋华江在“拆迁通知”上选宜“订盟”为吉日签字，择宜“交易”日让评估人员入户登记造册，定宜“立券”日与政府拆迁指挥部签字画押。“妈的，翻遍365张，在每天的“吉、宜” 栏下也找不到‘搬家’二字！”宋华江心里嘀嘀咕咕“古时侯的人难道不搬家？”其实“移徙”就是搬家的意思，他不懂罢了。摘下老光眼镜，他走到正蹲在墙根处劗鸡食的老婆跟前，说：“莫家庄人，我去长生南周庄小瞎子那儿去择一下搬家的吉日，一会儿有开三轮车收粮的贩子过来，你把囤子里的稻麦都卖掉它吧。”莫家庄人埋着头没搭理他，就没好气地故意将劗好的野菜胡乱拌和了些皮糠，两手迅速将饲料扒捋进簸箕，起身端向鸡棚，倒进食槽，说：“对不起恁噍这些惹瘟！不是我存心不把你们活，我们也没得办法。今天你们多吃点，明朝早上送你们上菜场时也别叽咯叽咯的乱叫唤，你们谁有机会去哪家饭店，而且有本事钻进拆迁干部的肚子里，谁就负责向他讨说法！他要你的命，你就啄他的心！”正巧拆迁宣传车从她家门前的水泥路上经过，高音喇叭里恰好播放到：“… …加快签约腾房，不能因少数人的蛊惑而丧失自身的利益… …”突然受了高分贝音量刺激的一窝鸡，立时有的扑腾着翅膀在鸡窝里“喔喔，咯咯” 地叫，有的双翅双目紧闭埋在那一动不动，有的则照啄食不误。 “莫家庄人，南周庄小瞎子说了，淸明的日子蛮好，宜搬家。”宋华江说着就用手去扳扒背对着他睡的老婆，继续说：“清明也好，中午‘伺先’时正好通知一下祖宗亾人，因这边拆迁要搬家了，所以他们的‘家’不多时我们也要替他们搬了，只是现在也不知能把他们搬哪里去，而今后再也动不到。”他老婆耸了耸右肩，左手支拨开他的手，说：“请恁不要挨碰到我！想想跟你狗日的后头，过点死人日子遭罪！先是因你家于计划生育的政策而不顾，让我被扒了肚子；现在是即将扒掉我才为儿子准备结婚盖好的楼；尔后马上又要扒自留地里的祖坟，我告诉恁：我们是半个身子下土的人了，不谈！儿子今后的运数要是有甚的变故，就是你动祖坟惹的祸！到时我跟你没完！”宋华江本想跟她再说些搬家计划的，嘴动了动，有言无声，知趣地把粗糙的双手收弯屈在胸前，翻转了身与老婆背对背的侧睡！ 宋华江两眼虽闭着，但没能立时睡得着，他想明天该去上班了。在琔炜农民公寓楼集中区施工的包工头胡强白天已打了三四个电话在催他了。“噗哧” 突然他自个儿窃笑出了声。按亲戚关系理下来他与胡强是平辈，但胡强为求他上班，让他在年前升了一辈的基础上，今天唤了他爷爷，又让他晋升了一辈。年前的腊月底，胡强等几个包工头为了得到政府百分之四十的工程款，雪后那天强行工人们在零下五度的气温下抹水泥砂浆灰粉外墙。宋华江一见胡强来到了他做的四楼工地就嚷道：“天寒地冬，你让我们粉这个墙有什么屁用？加防冻液也不治屌事，开春后一准儿起剥脱落！你胡强真真想糊墙欺骗我们农民兄弟？”宋华江扔掉手上的抹灰抄和板与抹灰搨子，“老子不干了！”起身下脚手，准备下楼。胡强一个箭步冲上去，双手抄住他的腰，说：“老子嗳，我求求你了！你知道的这是个垫资工程，这些活儿不干完，我春节前是拿不到政府工程款的！那样的话，建材商的货款、你们的工资、商砼公司的应付款都将会泡汤！你要带头逼我跳楼你就走！你要同情我你就留下！我向你、向各位师傅保证：开春后墙体水泥如有脱落或自检被检不达标，我坚决铲掉重粉抹！”… …今天胡强打电话给他就是让其重新粉抹几处不合格的墙面的。 “宋华江，你家往墙上钉的16块钱张的三合板算的多少钱一平方？”给他拎灰的中年女小工问道。“算的12块钱一个平方。围墙上的那外墙砖算的是40块钱一平方，管它吧，只要赚到点就算了。”“呆枪毙吧，政府晓得农民装璜本就没什么大出手，房子建筑价格给你算的低低的，你装璜部分能多算到多少钱？我问恁：你家两间三层的楼房补偿了多少？”“把刮尺递给我。” 宋华江干活时很少说话，即或有话要说也从不肯停手，“把抄和板与抹灰搨子接过去。”中年女小工追问道；“说撒，你家算了多少钱啊？”“包括过渡期安置费在內共30万块钱出一点点头！”“放你娘的屁，谁信啊！你在你们队上是第一个赶杀场的，政府还不多把点恁？”“不相信拉倒。”“鬼才相信哩！不过现在拆迁户之间都没得真话说。我晓得将来我家的补偿金额我轻易也不肯告诉人。”“你家评估了没有？”“评啦！儿子的单位让他回来说劝来撒！有甚的办法。”宋华江有点幸灾乐祸：“嘿嘿，谁让你儿子有用的呢。他不拿国家的钱，政府就不会找他。”中年女小工趋前一步，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儿子不肯往外说！他说拆迁啊，哎，我说都说不起来唦，好像是说拆迁工作队的人不外乎这个方法步骤：‘先之以情，继之以厚，再之以黑’我不懂啥意思。”“住口！我也不懂!”宋华江放下刮尺，见灰桶里砂浆灰快已见底，吼道：“你这臭娘们儿光顾搭淡话，去拎灰！”“好好说话的个人，吼什么殇啊，个杀杀儿！”中年女小工拎着两只灰桶悻悻地去铲料灰。 “宋华江，跟你们说个事儿！”胡强从施工通道那边走过来忙说：“刚刚在项目部开了会，传达了政府提出在建小区所有楼房的立面施工要在原方案上提档见彩的指示精神，按施工进度我们怕是来不及了，所以从今天起，下午推迟两小时下班。”宋华江放下手中的活儿，伸手从兜里用两指夹捏了支烟点上，不慌不忙地说：“就目前政府组织大量人力搞征地拆迁工作来说，恐怕我腾房交钥匙的事比你建房赶进度的事要重要！大拆才能大建，我们不拆，你们咋建？告诉你：现在我听政府的！政府说的：马上给我交保险、养老送终呢，你可办得到哇！？我不可能加班的！今天下班回家后我还要去整理打扫租住房哩，明天下班后开始，我要分期分批的，把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啥的往租住房搬移咧。争取过清明时只留个锅子、留个马捅，中饭一吃，提锅拎桶交钥匙走人。” 4月4日。下班后，宋华江匆匆吃了点剩饭就把晚饭打发了。他前天跟一个同庄上的老木匠师傅打了招呼，约其在晚六点半后来帮他把大圆门雕花床退榫拆楞卸花板。可左等右盼，八点半了木匠师傅还没到。几个电话打过去，都说马上就来。宋华江手上拿了把榔头围着大床转来转去，好几次榔头举过头顶想砸过去，都被莫家庄人叨骂一顿后放下。幸亏一支接一支的香烟陪他安静地坐在床帮上不去着躁。他将头倚在床的雕栏上，发呆地看香烟升腾的缕缕青烟等木匠师傅。渐渐地，他发现翻腾的青烟中似有一个个人影从眼前掠过－－过去庄上大事小事找他商量、让他拿主心骨的些人，谈得来、有事相互应酬的些左邻右舍，亲朋好友等，从他家门前路过时，不知为什么，像个陌路人既不与他打招呼说话，更不像过去进门抽烟喝茶与他唠嗑，就是他主动与人打招呼，对方脸上的表情也不自然。怪不得搬家时不曾有一个人来帮忙的呢！唉，我又没得罪、没对不起他们哪！想想很伤心！不知不觉，宋华江的眼泪漫过了脸颊，顷刻又号啕大哭起来。莫家庄人虽不解但也没埋怨他，而是边线串子似的陪他掉眼泪，边用衣袖替他揩眼泪。无语默对。“宋华江，宋华江，我来了。”九点一刻，老木匠师傅终于带着斧头、锯子、凿子来了。不到半小时，一个大圆门雕花床被拆落一地。“华江，我还有事，没时间帮你搬了，原谅哈子，啊。”宋华江从裤袋里掏出一包紫南京香烟，叧付了伍拾元钱递给他，“咹，你这么客气甚的事啊？！”木匠师傅接过烟和钱，用揶揄的眼光看着他，接着问：“听说六队上的鬎疤子签字后，卡上不曾有钱，敲盆子通庄上喊，你卡上政府的补偿款已到帐上了吧。”宋华江接过话茬说：“活嚼大蛆子哩，不交钥匙哪有钱打了你卡上啊！”“哦，喔… …” 待宋华江在租住屋里把床重新投好，莫家庄人将被褥铺好，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俩人除衣钻被窝睡觉。榫卯咬合不紧的原因，他俩只要谁拽个被衴、翻个身，床就会发出“吱嘎，吱咯” 的声音。“莫家庄人，你睡着了没有？”宋华江憋不住不与老婆说话。他老婆扽了一下被角，腿微屈的动了一下身子没吭声。“莫家庄人，队上差不多百分之九十的人家不愿意拆迁，是不是我在队上过去威信比较高，这次第一个腾房交钥匙令他们失望，令他们看不起哇？我是不是被村干部、拆迁工作组的人… …”莫家庄人侧身抢白道：“别放屁了，世上没得后悔药！替我挺尸！”说完又背个身去。 “当，当”老式机械座钟敲了两下，宋华江知道在租住屋里已熬了一个时辰了。黑黑的屋里有老婆熟睡了的鼾声和他抽的香烟的红点光亮；黑黑的屋外有间或的犬吠声和离他租住屋不远的省道上零星汽车行驶的光亮。“吱嘎”他将身体调整为仰面朝上平躺，逼自己数数入睡。数着数着，迷迷糊糊的渐让他有了匀实的呼吸声。 “不打了，不打了，我听话！我听话！”四点多钟时，莫家庄人是被她同枕人的梦惊醒的！她用手推了推他“华江，华江，怎么啦？”宋华江被惊醒，坐起身，左看看，右看看，窗外已有微白，就问他老婆：“莫家庄人，甚的事啊？”“我还问你哩！刚才在做梦的吧！”宋华江复躺下，说：“刚才是做个梦！梦见爷爷奶奶俩人在他们住的那间小披屋里，爷爷拿了根钉子槐树枝打我爹，奶奶在骂我爹，说他养了个现世儿子不识事… …唉… …莫家庄人，今朝你上街再去买上些纸钱家来，中午多烧点把他们！” 因为八仙桌子早就搬走了，清明中午宋华江“伺先”时是用两张杌子拼起来摆菜摆扁食的。祭拜时，宋华江边磕头边说：“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因为拆迁，今朝恁噍就站着吃了！往后我们也没得个家，租住在别人家也不好烧纸钱给你们！今天我们就多烧了点纸钱，往后你们就上冥间饭店去吃吧！等到迁坟时，我再给你们买纸楼、纸车烧给你们… …” 饭毕，宋华江提锅，莫家庄人拎马桶准备锁门走人。在关门的那一刻，他猛可地想到了父母的牌位还在假三层的北二梁下！怎么办？---风俗上牌位不好进别人家安放。 莫家庄人看着宋华江，但，他是真的没得办法。 2011.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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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妖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