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零二五年夏。 上海浦东机场。 东方航空的贵宾廊里,空调的冷气,压不住人身上的燥热。 廊桥外,一架白色空客的机身,在七月的火毒日头下泛着一层虚光,像一头搁浅的巨鲸。 大和尚坐在黄花梨的圈椅里,闭着眼,捻着一串沉香佛珠。 珠子在他指间滑过,匀速无声,仿佛时间也跟着凝固了。 他身后,站着十来个人,男女老少,高低胖瘦不一,这些人大多是他的随从,也是帝国的肱股之臣。 有几个年轻女人,妆容精致,眼神里有掩不住的慌张,像一群受了惊的锦鲤。 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穿着同款的名牌T恤,正拿着手机打游戏,浑然不觉方外天地的血雨腥风。 他们是一个小小的朝廷,正准备一场仓皇的迁都。 登机口的广播响了,机械的女声,像在念一道催命符。 大和尚睁开眼,眼神里没有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僧袍,那料子是意大利的,阳光下看,有暗金色的流光。 “到点了,我们走吧。”他说。 声音不大,但那群跟随他的人,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一行人走向廊桥。 然而通道的尽头,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微微有些驼背,手里没拿任何东西,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不起眼的门神。 他身后,是两个同样沉默的年轻人。 大和尚的脚步蓦然停下。他身后的人也跟着止步。 尽头站立的男人看着大和尚,没有出示证件,也没有说任何法律条文。 他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方丈,山上的茶凉了。北京的几位老先生,想请您回去再沏一壶。” 一句话,体面给足,寒意刺骨。 大和尚看着他,看了很久。他捻佛珠的手,没有停。 “北京的茶,水硬。”他说。 男人笑了笑道:“方丈是修佛的人,该知道天下之水,润物,也磨心。” 大和尚也笑了。 他把手里的佛珠,递给身边一个容貌最为出众的女人,轻声叮嘱道:“替我收好。” 然后他独自一人,跟着那个穿夹克的男人,转身,向来路走去。 不经意看,他的背影依旧挺拔。
1,龙抬头
故事要从一九八一年说起。 那时的大和尚,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少年。 那年冬天,嵩山下了四十年不遇的一场大雪。整个少林寺,被埋在白茫茫一片里,只剩下几角飞檐,像墨点戳在宣纸上。 少年就是在那场大雪里,一个人从安徽老家,走了上千里地,重重跪在少林寺的山门前。 那时的少林寺破败荒芜,全寺上下,算上住持行正禅师,也不过十来个人,守着几座漏风的殿宇,靠山下几亩薄田度日。 他在山门跪了三天三夜,膝盖下的雪化了又结,结了又化,最后竟把他和石阶冻在了一起。 行正禅师终于见了他。 老禅师看着这个面黄肌瘦但眼神里有股狼性的少年,问道:“求什么?” 少年磕了个头,额头砸碎了一块冰:“求一个活法。” “佛门是求死法的地方。”老禅师说。 “死法求好了,才能活。”少年答。 老禅师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你这骨相,是龙是蛇不好说。先进来扫地吧。” 少年不扫地。 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寺里所有的水缸都挑满,然后就跑到后山,对着一块块石壁,一坐就是一天。 有师兄问他看什么,他说:“看这嵩山的气。” 师兄弟们都当他是个疯子,只有行正禅师知道他不是。 有天老禅师把他叫到方丈室,指着墙上一幅破旧的《嵩山舆图》问他:“你都看出了什么?” 少年指着图上少林寺的位置说:“这里是龙脉,但这龙头被人斩了,所以我们少林的气便散了。气聚不住,少林寺才如此败落。” 老禅师浑身一震。这番话,是当年他师父的师父,一位云游的风水高人留下的谶语,寺中已无人知晓。 “如何斩的?” “明末的一把火。清初的一道旨。建国后的一阵风。龙脉断了三截,龙头就抬不起来了。这山,病了。” “如何治?” “要补气。”少年一字一顿道,“用人间的烟火气,来补这嵩山龙气。” 从那天起,少年正式落发剃度,得法号为大和尚。 少年大和尚不再看山,而是开始做事。 他把寺里残破的碑文,一块一块拓下来,寄给山下的文物局;他把少林武僧的拳谱,整理成册,递给县里的体委。 一九八二年,电影《少林寺》火遍大江南北。各地游客潮水般涌进山门,带来了数不清的人间烟火气。 大和尚对老禅师说:“师父你看,我们的气运来了。” 老禅师看着山门外鼎沸的人声,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忧虑。他病重时,抓住大和尚的手说:“孩子你给我记住,守好这座山,守住这炷香。” 大和尚跪下磕头:“弟子收到。” 老禅师圆寂后,大和尚成了寺里的住持。 那天他站在大雄宝殿里,看着殿中那尊斑驳的佛像和佛像前那唯一一根细细的檀香说:“一炷香,太少了。”
2,断头香
龙抬头,是天象,也是人心。他自觉坐稳了山,便想望山外的海。 海外分寺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而起。后来他说,祖师爷的规矩,是传灯,灯要传得远,才见得亮。 底下的僧人弟子听着,觉得是开疆拓土的功业,都在摩拳擦掌。 四大金刚里,老四是印尼侨商的儿子,南洋话说得地道,人也机灵。这事,就落在他身上。老四叩首道,师父放心,弟子万死不辞。 他点点头,眼光划过老四的后脑勺时,心里想的是一张世界地图,忽略了那其实是块反骨,他的寺,要像棋子,落在关键处。 启动的钱,用的是香港那边几笔香火钱,没走公账。他觉得,神不知鬼不觉。 事就坏在“觉得”二字上。 出事那天,是个下午,他正在殿后打坐,心神不宁,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不是神佛的眼睛,是人的。 傍晚,熟人递话进来,就四个字:“老四出事”。 他心里一沉。再递话,又是四个字:“人被扣了”。 他当即就明白了。老四不是出事,是拿他当了投名状。 他布局海外,犯了忌讳。上面要看他这盏灯,安不安分。老四这颗棋子,被人提走了。 他一夜没睡。屋里没开灯,就他一个人坐着。没有惊慌,惊慌是戏文中小人物的专利。他是在盘算,盘算自己这些年,到底结了几张网,哪张网能捞他。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换了身不起眼的短褂,没走正门,从后山的小路下去。他没带四大金刚里的任何一人。这种事,身边人越少,活路才越宽。 他先去了城南一个茶馆。老板是他早年俗家时的一个远亲,在道上有些脸面。他没多话,从袖子里推出一张银票。 老板看了看银票上的数,眼皮跳了一下,说:“哥,这事,有点大。” 他说:“你只管递话,话递到了,事成不成,是我的命。” 老板收了银票,叹口气道:“话能递到。那人只见客三分钟,只见一次。话怎么说,你自己掂量。” 见面的地方,不是衙门,是一家私人医院的特护病房。他进去时,那人正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旁边的心电图,规律地响着。 他站着,那人不动。一分钟过去,他心里渐渐发毛。这是个局,人家在等他开口,他一开口,就落了下乘。 他转身,准备走。 病床上的人忽然出声了,声音很轻:“先生拜佛的,也信关二爷?” 他站住,回身,微微欠身:“心里有敬畏,见神佛都拜。” “哦,”那人慢慢睁开眼,眼神像手术刀,“听说,你想去海外开堂口?” “开堂口”三个字,说得他后背一层冷汗。这是江湖话,也是帮派话。他知道,自己那点心思,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说:“是传灯,不是开堂口。” “灯,”那人笑了笑,“灯太亮了,会晃眼睛。尤其是灯油来路不明。” 他没接话。他知道这时候说多错多。他从怀里又拿出一张银票,双手递过去,放在床头柜上。这张,数更大。 “一点香火钱,给老先生补补身子。” 那人瞥了一眼,没说话,又把眼睛闭上了。旁边的的心电图,还在响,不急不缓。 他站了三分钟,不多不少。时间一到,他再次欠身,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没底。这事,像是投石问路,石头投出去了,听不见响。 一连七天,老四那边,没消息。他这边,风平浪静。寺里的香火,照旧旺盛。 第八天,消息来了。老四放出来了,说是误会。当天就办了手续,回了印尼。说是家里老人病重,再不回来了。 他知道自己过关了。是侥幸。 他让人把库里的两尊前朝鎏金佛像,装箱,送去了城南茶馆。老板没收,让人把箱子退了回来,只捎了一句话:“哥,那人说了,佛,还是供在庙里,才灵。” 他听懂了。这是警告,也是规矩。你的地盘,在庙里,别越界。 他把那两尊佛,亲自搬回大殿,安放好。看着佛像悲悯的脸,他第一次觉得,那不是慈悲,是冷眼旁观。 海外分寺的事,他再也没提过。只是,心里那张世界地图,没有扔。 断了的香,他想着,总有能接上的那一天。
3,山与海
苏曼,是他唯一的同门师妹。 当年师父说,苏曼是女王的命,不适合在山门里熬着。他那时不懂,后来渐渐明白,女王不是一种身份,是一种气场。 有她在,自己的光就会暗几分。 为此他设了个局,说是海外需要人开疆拓土,非有大魄力、大智慧的人不可。言下之意,只有苏曼担得起。 苏曼应了。她或许看穿了,或许没有,但她应了。 走的那天,她没穿僧袍,一身利落的黑衣,看着他说:“师兄,山是你的,海是我的。日后相见,休论辈分,只论江山。” 如今的苏曼远在北美,以基金会为名,做得风生水起。 名义上是分寺;实际上,是独立王国。 他们之间,只靠加密的邮件往来,谈的也都是钱与人,再无半句同门的情谊。 他知道,苏曼是他的权之阵里,最锋利的一把剑,也是最不可控的一把。 剑在海外,替他挡风雨,也可能,会掉转剑锋刺向他。 他看着墙上那张世界地图,苏曼的地盘,被他用红笔圈着,像一块远在天边的飞地,也像一个随时都会发作的隐疾。
4,钱之阵
林嘉文是个不安分的女富商,也是寺里最大的供货商,从香烛元宝,到殿宇修缮的木料,都经她的手。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懂得如何将一分利,滚成十分。 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我们都是求个利益最大化。” 他一开始,也是这么看她的。但人非草木,有些事,算不清利益。 林嘉文为他流过产,在寺里后山的一间禅房里,没去医院,是她自己咬着牙挺过来的。 事后,他给了她一笔钱,外加城里一套房。 林嘉文收了,什么也没说。 他以为,这事就算两清了。 不成想后来,寺里一笔采购款出了纠纷,数目巨大,牵连甚广。 为了自保,他需要一个替罪羊。 他选了林嘉文。 他让账房做了手脚,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他想着,让她进去待一阵子,避过风头,他再想办法捞人,顺便,也吊一吊她日益增长的胃口。 他约她谈,把事情点破,暗示她顾全大局。 林嘉文听完,没哭没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却又很快哭了,她哭着说:“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心里没有神佛,只有你自己。你放心,这牢,我是不会去坐的。你做过的那些事,我都给你记着账呢。一笔一笔,清楚得很。” 最终,他妥协了。 他销毁了那些“证据”,自己花了大价钱,平了那场风波。 从那以后,林嘉文的供货价,涨了两成。 他照付。 他知道,这是封口费,也是他欠她的。 钱之阵,最怕的不是亏钱,是人心这本账,算不平。
5,心之门
陈婧的出现,是个意外,也是必然。 她当时还是个在校的女大学生,来寺里做义工,看见他的第一眼,眼睛里是亮晶晶的崇拜。 那种眼神,他见得多了。 他知道这种女孩要什么。她们不真拜佛,拜的是佛衣包裹下的权力和资源。 他偶尔会开着那辆不起眼的奥迪,带她去山那边,一家老太婆开的禅寺,吃一顿人均四位数的素斋。 她会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哪个同学拿了奖学金,哪个同学的实习单位是世界五百强。 他不点破。 他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给她递一张银行卡,或者一个电话号码。 她的毕业论文,请的是名家指点;她的实习offer,是旁人挤破头也进不去的金融公司。 她也懂事,从不多问,也从不越界。 她会给他发一些时下流行的网络段子,会在深夜里发一条“老师,注意身体”的微信。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 他享受这种掌控感,用一点微不足道的资源,几两碎银,便能换取一个年轻生命的依附和崇拜。 这能让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很有力量。 他知道,陈婧这颗棋子,入不了他的“权之阵”,也进不了他的“钱之阵”。 她太浅,太透明。 但她却是他“心之阵”里的一味药。 当他在权钱争斗里感到疲惫厌倦时,看看陈婧那张青春而又充满欲望的脸,他会觉得,这个世界,还是很简单,很直接的。 他给陈婧的,是镜花水月;陈婧献给他的,是心甘情愿。 这阵法,看似无形,却也能杀人于无声。 只是他偶尔会想,到底是谁困在谁的阵里? 是他,还是她们?
6,西山茶局 机场带走大和尚的男人姓王,大家都叫他王专员。 他把大和尚安置在北京西山的一处高级疗养院里。这里不对外开放,但守卫森严。 王专员不审不问,只是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了一副围棋。 “方丈是懂风水的人,想必也懂棋道,来一句?”王专员沏着茶,水是玉泉山的山泉水。 两人对坐,开始手谈。棋局便是战局。 王专员执黑先行,布下三连星:“方丈,你开局的势,布得很大,想把整个嵩山都围进来。这是取势,也是取死之道。” 大和尚执白应了一手,死鸭子嘴硬道:“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错!这句话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你不入监狱,谁入监狱。”王专员笑了,随即一手点三三,直插白棋角部“你借的烟火气是百姓的,不是你的。而且,借来的势终究要还。你看我这一手,你偌大的阵势,便处处漏风了。” 棋至中盘,白棋一条大龙被黑棋层层包围,左冲右突,生机渺茫。 王专员看着棋盘,话锋一转道,你建了那么多海外分寺,派了你最为信任的护法去掌管。你以为他们都是你的法身,遍布世界了吗? 那是你的肉身有了太多的牵挂。佛说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而你的挂碍已经太多太多了,所以你怕了。你一怕,就想跑。你一跑,势就散了。 方丈,你败了,不是败给法律,也没有败给风水,而是败给了你自己定的规矩。 另外,你的佛说,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我想给你纠正一下, 大和尚闭目沉思许久,方才睁开双眼,问出了自己被控制以来的第一个问题:“我的那些护法居士,她们怎样了?” 王专员平静地收着棋子,眼皮也未抬起,声音不起波澜,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她们都是有慧根的菩萨,自然是继续做功德。” “苏曼还在建庙,只是庙里的功德碑上,换了新的名字。” “林嘉文还在化缘,只是化来的香火钱,装进了另一个功德箱。” “至于陈婧,”王专员抬起眼,看了看窗外,“她还是个学生,学海无涯,学无止境,在她眼里,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港湾而已。” 他每说一句,大和尚脸上的血色就褪去一分。 王专员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回棋罐,发出一声清脆的落定之响。 他看着面如死灰的大和尚,缓缓开口,语气像是在为他解一部经:方丈,你这一生,想修一个法身遍布世界。如今,你的愿,成了。 你的香,已在天下处处点燃;你的钟,已在四海声声敲响。你的法,已经找到了它最终的归宿。 王专员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至于你这肉身嘛……往后,就只用来喝茶了。 大和尚一直捻着佛珠的那只手,停了。 珠不动,心已成灰。
闲话
几年后,北京后海的一家茶馆里。 两个穿着普通的老人,正就着一盘花生米,喝着茶。 说书先生正在台上讲着“妖僧大和尚”的段子,说得活灵活现,满堂喝彩。 一个老人剥了颗花生扔进嘴里:“哎,老王你说,他这算不算修成正果了?” 老王呷了口茶,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淡淡地说:“佛有金身,他有肉身。金身受人拜,肉身嘛,自然也要受人审咯。” 顿了顿又说:“这也算他,求仁得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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