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乡多年,黄桥情结愈来愈深。最近父母来苏州小住,我提议,父亲口述,我笔录,回忆他梦里的黄桥。年迈的老父亲坐在太师椅上,有些混浊的双眼凝视远方,我知道,昔日黄桥街上的那些小人物正一个个地向他走来。 一、尹家大奶奶 我家房子是从尹家租来的。尹家前后两进,我家租住的是气派的门庭后两间五架梁平房。除了我家,房客有杂货店的管家、修脚师傅、做蚊香的等,给得起房租的人家只有很少几户。 后院的东厢房里,住着尹家的大奶奶,她家门前用竹篱笆围了个小院子,院子里一棵歪脖子桃树从篱笆墙上面伸到大院子里来,春天时,一树繁花。 大奶奶的下巴很尖,也很松,不能大哭和大笑,因为下巴会掉下来。她堂屋里搁着一口寿材。大奶奶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一个叫封长寿的人,女儿连生四个孩子,家境贫寒,女儿女婿常常打那口寿材的主意,大奶奶死活不让。她趴在棺材板上嚎啕大哭:“你们要卖棺材,我就死给你们看!”突然又哭不出了,只能干嚎。女儿很熟练地把娘亲的下巴托上,不再提卖棺材的事。 女婿虽然名字叫长寿,四十出头就去世了,女儿不久也随他而去。 二、姜堰姑娘 尹家院子后面有一条大河,叫姜黄河,水面宽,水质清,女人们每天都要到这里的水马凳上洗洗涮涮。有个姜堰姑娘每天下河边,她是丁宏瑞酒行大老板家的丫头(就是现在的保姆),高挑、漂亮,齐耳短发、身体圆润。丁老板人高马大,婚后却一直无子嗣。一来二去,姜堰姑娘怀上了。老板娘一哭二闹三上吊,没用。 姜堰姑娘包下了丁家一切家务活,侍候丁家所有的人,为丁家生了两个儿子。姜堰姑娘比我二姐稍长几岁,两人很要好。有时,姜堰姑娘挎着两大淘箩的米,从我家门口路过,会悄悄地让我二姐拿只小淘箩,舀几勺米带回家,然后两人开心地站到河里淘米、洗菜、用棒槌汰衣裳。小鱼来啄她们的腿,两人痒得直笑,有时候会在水马凳长满青泥苔的凳脚上摸到一把螺蛳,运气好时,还会踩到一只老公嘴 (一种小河蚌)。 后来,姜堰姑娘成了地主婆。 三、碗儿妈妈 尹家大院的西边是黄桥出名的棚户区,人称花子庄,那里住的都是底层的人:扫灰的,耥螺蛳的,卖酒酿糖粥的,修伞、剃头的,做蚊香的,浴室里修脚的,卖荸荠串儿的,手挎竹篮到戏园、旅馆卖炒货的(花生、瓜子等),还有裁缝、卖烧腊的,要饭的等等。 紧靠花子庄的地方住了一户人家,是个剃头匠,叫黄宝如,矮个子。他老婆,大个子,风风火火,快言快语,两人生了好多孩子,前面三个是儿子,分别叫大碗儿、小碗儿、三碗儿。碗儿妈妈好打麻将。她去打牌时,声势浩大,老母鸡似的,左手抱一个,右手搀一个,背上背一个,身后还要跟几个。坐下打牌时,孩子们闹腾,赢了,她会“乖乖肉,肉乖乖”地把孩子们赞美一番,若是手气不好,会吼道:“你们这些细棺材,给我死啊滚!”赢的人就起哄:“棺材好,棺材就是升官发财!细棺材不要走!” 碗儿家门口有块蛮大的场地,夏天晚上,碗儿妈妈总是弄几个小菜,摆在小桌子上,让碗儿爹爹下酒。孩子们则捧着蓝边海碗,围着碗儿爹爹尖着嘴喝粥,有时候也能尝到几粒花生米,一点咸蛋黄。此时,邻居们不请自到,有的扛长凳、有的拿趴趴(很小的凳子),有的拎竹椅,围坐在一起闲扯。碗儿妈妈坐在门口,把高高的发髻散开洗头。她的头发乌黑发亮,挂到腰眼上。年轻男人眼馋,当着碗儿爹爹的面嘻皮笑脸:“碗儿妈妈,你今朝陪我困觉吧!”碗儿妈妈可不甘被别人吃豆腐,猛地提起一只脚,用脚趾夹住年轻男人屁股上的肉,再使劲一 拧,笑骂道:“好的小霍(小子)!走,我去陪你!” 四、大佬儿 花子庄有个大佬儿(叫花子们的头),他的老婆是个残疾人,手脚软瘫,面孔狰狞,小孩子见到她吓得怕。她不能生育,领了一个养女陪她乞讨,还养了一只大灰鹅。 这只鹅少说有十岁了,能看家,望见不熟悉的人,低着头、伸长脖子、扇动两只大翅膀、昂昂叫着驱赶。水码头旁,姑娘媳妇们淘米洗菜,突然哗啦啦很大动静,那鹅不知何时已转到淘箩旁边,啄了一大口米,然后调头大踏步往大佬儿家奔去。大佬儿老婆歪着身体,摇晃着撑不起来的脑袋瓜儿,怪笑着把鹅儿关进窝棚。 二杀头是西街上肉店的店主,矮墩墩胖乎乎的,一双肉手斩起肉来有准头,你要买一斤肉,他一刀下去不差分毫。他有个六岁的宝贝儿子,染上了肺结核,那个时候叫痨病,小小的人儿,躺在病床上,瘦得像姜黄河畔的芦柴,一张脸苍白如纸。二杀头的女人,天天守在孩子的床边,吧嗒吧嗒淌眼泪。二杀头丢了魂儿似的到处寻医问药。后来,寻到一只偏方,说老鹅血可以救他儿子的命。夫妻俩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到处寻找老鹅。 那一天,二杀头夫妇在花子庄发现了那只老鹅。跌跌撞撞跪在大佬儿窝棚门口哭:“行行好,你家鹅儿的血能救我孩子的命!把鹅儿卖给我吧!” 大佬儿老婆尖叫:“我把鹅儿当儿子养的呀,你拿我儿子的命去救你的儿子吗?” 这时,大佬儿从外面乞讨回来,见状,连忙扶起二杀头,说:“伢儿比鹅儿要紧,你把鹅抱走吧,我不要你的钱!” 后来,两家人都没了儿子。 五、蒋家胖子 黄桥桥多。从南到北:南坝桥、小石桥、大石桥、鱼巷口桥、米巷桥、吴恒丰桥、直来桥、东岳桥、大关桥(北关桥)、小关桥。 南坝桥是一座单孔石拱桥,桥很高,上有碉堡。一般人爬这桥,都要腿抖的。从桥上石护栏处看下去,桥旁边的太神庙简直就是趴在河上。这里也是几条河的交汇处,桥下常见大小漩涡,黄桥人称“牵水塘”。 从南坝桥往北二百米左右,就到西大街了,连接东西大街的大石桥横跨南北河上,街口有一 家店面,开店的是蒋姓夫妇,冬天店门口会挂两只剥了皮的山羊,屋里三只大锅两个大甑子,寒冬腊月里,手头宽裕的人会来这里吃羊肉、喝羊汤。蒋家女将高大肥壮泼辣,在大门口把热气腾腾的羊肉,从羊骨头上拆下来;男人木讷内向,在里屋煮羊肉,舀羊汤。其他季节,中午开饭店,午后茶馆兼书场,小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独生儿子长得随他娘,又高又壮,人称蒋家胖子,是黄桥街上出名的少豪(少年豪杰的意思)。有一回,蒋家胖子与人打赌,从南坝桥碉堡顶上跳水。众人听说,全涌到南坝桥了。 桥上石栏杆旁挤过来几位姑娘,其中有个娇小玲珑,抓着同伴的手,手心都冒汗了。一旁的女孩大笑说:“你又不曾跳水,手上怎么潮的?”蒋家胖子原本立在碉堡的砖墙上往下看牵水塘的漩涡。一看那姑娘,胆子霎时大起来,猛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嗖一下插下去……南坝桥上一点声音没有,蒋家胖子的同伴、一个叫三子的急着下去救人,突然,一只水淋淋的手拍三子的肩:“你去救谁呀?”三子转身一看,蒋家胖子湿漉漉地站在他身后。 六、居小一家 “茴香螺蛳啊——”,“五香 ——螺螺。”居小妈妈的吆喝声, 从冬叫到夏,再从夏喊到冬。 五香螺螺是红烧的,冬天卖,是下酒菜,煮得喷香的螺螺,盛在钵头里,盖上木头盖子,再铺一层棉垫保暖,备一只小勺,一分钱三小勺带点汤,买的人常常会要求“再舀点汤撒!” 茴香螺蛳是白烧的,一般夏天晚上卖,为乘凉人家的饭桌上,添一道吃起来带响儿的荤腥。 居小是我玩伴。他家住在花子庄大佬儿家窝棚前面,是个更简陋的窝棚,烂泥地上支个人字架,盖上芦席麦秆就是家了。 居小爹爹瘦骨嶙峋、双眼外凸、啥也望不见。夏日里,天不亮,居小爹爹束一条破烂的裤头,扛着耥网,一只手搭在同样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的居小姐姐的肩上。居小姐姐挎着大竹篮,身后跟着三根筋绊住个头的居小。三人往南坝桥外乡下的水沟里耥螺螺。 中午时分,南坝桥上的条石烫得能煎蛋,三个人全身湿透,居小爹爹扛着水淋淋的耥网,居小姐姐侧着腰挎着大半篮螺蛳,最后面,是赤裸的居小,被太阳晒得乌黑发亮。 傍晚,居小妈妈挎着一小木桶香喷喷的螺蛳,往南坝桥方向边走边喊,“茴香——螺蛳啊!” 七、财宝妈妈 财宝烧饼店在西街上衙门对面。两间门面,两只大筒炉。 黄桥的烧饼店是可以赊欠的,但春节、端午和中秋三大节日前,必须还清烧饼钱。 这一年我大哥不知去向,二哥去了上海讨生活,大姐已出嫁,我家欠烧饼钱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已无颜再去财宝家欠烧饼。一天,我母亲带着其他三个年幼的儿女,在灰堆旁找到几朵新鲜的金针,回家烧汤充饥。 我二姐从小心灵手巧,能把花儿绣活了。封家庄的磨坊请她去绣花,一天管三顿饭。我已经上学,常常没有早饭吃,她关照我,每天放学后到磨坊去。我悄悄来到磨坊,她把裤腰带里藏着的烧饼让我带回去,和小姐姐一道吃。 常常天不亮,我挽着一只小淘箩,站在财宝烧饼店门口。 长案板上,财宝爹爹把发好的面揉成四长条拼拢,然后用刀背轻轻从左往右按压五刀,第六刀切下,涂上糖稀、撒上芝麻,贴到红彤彤的炉膛里。财宝妈妈看到我,总是说“八儿,你来啦。”我朝财宝妈妈看看,蚊子似地说:“亲妈妈,瓦(我)妈妈让我来欠烧饼的。” 财宝妈妈摸摸我的头:“好的,宝宝,没事,要几个?” “五个。” “财宝,拿五个麻饼给袁家二奶奶,再拿两个小烧饼把宝宝吃。” 财宝姐姐已经结婚了。她脑勺后挽一个髻,穿着蓝印花布斜襟盘扣衣服。她的丈夫姓莫,倒插门。 八、福生哥哥 福生比我大七八岁,小时候,我最喜欢去福生哥哥家耍子。 福生父亲姓李,是个皮匠,腿有点跛,在五福旅馆前摆摊。 福生哥哥什么都好,长得好看,成绩好,字也写得好。他家板壁上,写满了漂亮的字,福生哥哥教我认上面的字,唱上面的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福生哥哥是儿童团团长,团部设在东头水龙局巷口汪家,一日,福生哥哥带我去儿童团团部,隆重地向小团员们介绍:“今天我们开会,我带袁家八儿来了!”团部屋梁上挂着红旗,墙壁上靠着一排红缨枪。 会议结束,福生哥哥带我们扛着红缨枪到西门桥外站岗。有一次,一位新四军师长经过,被我们拦下来,一阵盘问,师长不仅没怪罪,还夸做得好。 后来,新四军在一个夹巷里,把伪保长、五福旅馆的老板毙了,传说是福生父亲提供的情报。后来国民党来了,李皮匠被抓去枪毙了。后来,福生哥哥当兵去了,我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烈士陵园的墓碑上,我一直没有找到李福生的名字。 作者简介 袁晓红,微信名渔舟唱晓,1980年毕业于黄桥中学,后去苏州大学财政系读书,毕业后虽然一直从事财经工作,但一颗爱好文学的心始终没变。 来源:坡子街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