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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第三期:《那些农具》(二)作者:钱兆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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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初来乍到

发表于 2022-5-11 16:00:51 来自: 中国江苏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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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绳子]
  一根细绳掉在草丛中许多年,不注意瞧以为是条在太阳底下熟睡的蛇,远远的钩着眼看,也不敢靠近它。应了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它被岁月毁损得绳不像绳,草不像草。拾起它,恢复了我所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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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绳子在母亲的手上总是那么的柔软乖巧。母亲把两股细洋棉线套在木门的搭扣上,一头用牙齿咬紧,另一头在手中上劲,母亲把上足劲的两根细线取下,在手中一摆,两根细线在空中飞速旋转后,成了一根纳鞋底缝被子的棉绳。绳子穿进针眼里,在母亲手中的银针来回牵引下,眨眼的功夫变成了布鞋底上密密麻麻的细点儿,正看像一朵花,侧看一群整装待发的军队,纵横交错。鞋绳扎成的小麻点布鞋底儿像极了弯弯的月亮巴巴,给终日奔忙苦巴巴的脚安了家。清晨抬起鞋底儿出门,晚上踩在银色的月光进家门。鞋底被时光的刀口刮出毛边儿,小麻点的绳印越发的清晰。
  母亲在村里是最有福气的媳妇,几代同堂,儿女双全。别人家娶亲都请她去搀新娘子。母亲用一根上过劲的红绳为准备出门的新娘子净脸上的细绒毛儿,一边替她抹上香喷喷的雪花膏,嘴也不闲着,吩咐出门的新人不作兴哭,要笑着出门。村路弯弯,像扎辫子的牛筋绳一样缠来绕去,拴住了一个又一个乡村小屋里的命脉。腰间扎着红布绳的新人被娶进门,裤腰带上的那根红绳上拖着两个家,这头是娘家,另一头是夫家,绳结上开出几朵女儿花,从二八年华一直纠结到七老八十。指法再精的人,怎么去解也解不开这根长绳上的结巴儿,有个结巴就有一段故事藏在绳丝里头。
  每一户人家里什么都可以缺,独不能少几根绳,父亲用麦草、稻草、麻丝编成草绳、麻绳,用它来捆麦草、玉米秸杆,把植物归拢齐整拉回家,人跟着绳子捆扎好的庄稼回家,心踏实许多。用谷草编出来的绳,被乡里人用手指头尖捻出一股神奇的力量来,能放倒了路两边一棵又一棵大树,有时候也能把人放倒。畚箕、水桶、粪桶系上绳子挑泥、挑水、挑粪,挑所有能挑得动的东西下田,少不了要绳来帮忙。父亲把田里的稻草把挑回来,母亲到西河边堆草垛,一根混进稻草里的草绳绕住她的脚脖子,把她拌了个大跟头。母亲的背脊骨着地,脊椎骨受到重创,农忙的季节瘫在床上爬不起来。母亲摔伤,父亲把气恨撒到绳子头上,把那根罪魁祸首的绳子剁几段扔进西大河,绳子的死期就这样到了。父亲想:不惩罚一下绳子,对母亲没个交待,因为是他把用过的绳忘记收起,落在地上。其实绳子只是想和人玩个有趣的游戏,它绝没有那个坏心眼。母亲着床好几天起不来,惦记着田里的事,父亲一个人忙完了田头,到家还是冷锅冷灶。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母亲去平潮骨科医院看病,一路颠簸,号挂到五十八号,一直候到太阳下山才轮到号。医生给母亲检查,敲敲这,打打那,好好人一样,脊椎奇迹般好了,连医生也称奇。村里人都说:二奶奶(母亲的辈份在村里很高)平时从不烧香拜佛,只是善事做得多,从不与谁结仇做怨的,绳子哪舍得伤她。母亲后来也认为平时与绳子和睦相处多少年,对绳子有了感情,绳子不会故意伤人的,只是自己不小心而已。母亲抱怨父亲把一根好端端根绳子给毁了,家里头又少了样用具。
  绳子在村里常被借来借去,走东家窜西家,最后回到自己的家。各家的绳上都做了不同样的记号,走多久从来不会弄错了。
  村河西的翔天性聪明,贪玩,高三的时候躲在麦田边佯装背书,把小说书藏在语文书里读,被挑粪下田的父亲逮个正着。父亲取下颈项上的鞭绳对准他劈头盖脸一顿猛抽,鞭绳被汗浸透了,韧性十足,一鞭子下去,就是皮不开裂,三五条血痕几秒钟就暴跳出来。挨抽的翔熬不过钻心的疼,滚进小麦地像条小青蛇游,小麦倒伏一片。那根鞭绳据说传了几代人了,传到翔父亲这辈人,绳子身上起了粗粗的毛刺。就那几鞭绳抽出村里第一个北大学生。放榜那天,村长亲自到广播室不停播这条新闻,歌一首接一首放,翔父把供销社所有的鞭炮买回家系在鞭绳上鸣放。祥父劳碌一生,不幸患绝症撒手人寰,已经在国家外交部当翻译的翔把那根抽过他的鞭绳供在父亲的灵位前。
  与翔一般大小的孩子中,我哥是村里有名的闯祸精,隔三差五就有孩子拖上父母上门告状,父亲为了给告状的乡邻一个交待,取来麻丝编的绳子把哥的手脚捆了个结实,拴在家门口的桃树上,气得不给他饭吃。来告状的大人孩子心里过意不去,解下捆在哥身上的绳,拉着脸嘴巴闭得紧绷绷的,领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去。哥后来看到绳心里就发怵,的确收敛了许多。
  绳看似脾气好得很,任人怎样摆布它,和气得像团面条,游刃有余。如同脾气好的人一样,脾性再好也有发威风的时候。一旦死了心,绝了情,万根绳子也拖不回他们的心,它要是和谁较上劲,认个死理儿,谁就要倒霉了。生死是迟早的事,谁也拉不住。
  绳受够了人用它绑这绑那的,以这种捆绑的方式爱着人爱着物,久了不堪重负,它只是想挣脱自己,这种束缚的爱久了,就累得不行,得丧命。能死在绳子手上的人,算是死得其所吧,因为爱过,不后悔。如同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子,总是想用三千长的发丝捆着他勒紧他,再甜蜜的爱也会累死。真是这样,那就让人对他: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绳子的出路只好与人一起殉情,不再受辱。人物自有界,我是瞎想的。
  桥河西的一家女子,过门不久与人斗了几次嘴,于是伤心欲绝,竞生厌世之心,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把自己反锁家中,鬼迷心窍用根墨绿的尼龙绳把二十五岁的命系在房梁上。她把头套进绳子活扣里的时候,一定后悔过,可是手一松,再无机会还阳,村里人说吊死鬼到了阴间,冤气太重,要被阎罗王打进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投胎。这个冷兵器吻着她雪白的颈,不费吹灰之力,无声无息地在她颈上留下一圈撕咬过的牙印。女人魂散了,一个死结陷进她的肉里,解都解不下来,只好拿剪子剪断。人死如灯灭,线捻的灯芯绳泡在香油里,长明灯照着灵柩。抬棺材的人把绳子兜在她的棺材底下,把女人抬进挖好的黄泥坑里,抬过棺材的绳子被带回家,留着再做别的用处。新婚的丈夫拿哭丧棒,腰扎麻草绳送她走了一程又一程,直走到大地的深处。从此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的两个人,一辈子牵着。那根上吊绳,让女人的丈夫一直疯到今天也没清醒过来。人被绳终结的命再回不来,绳是由许多种丝组成的,维系的东西太多太多。年年看到商场卖的红绳编出来的中国结,一团喜气,一派出祥和,温暖溢心肺。想破脑袋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这根劳什子会把人的命给拽着走。
  女子走的时候,腹中成形的孩子也给绳子带走了,也不知道那个孩子能否重新投胎做人?
  村里的一个孩子在降临人世前,她的前后颈绕了母亲的脐带儿,那根连接两个生命的骨血脐带绳,险些让孩子一口气接不上来。医生果断剪断了那根血脉相连的脐带绳,把她从黑暗的世界引领到九点钟的阳光下,成全一桩旷世的母子缘。绛紫着小脸的孩子与母亲人生初见,脐带断落后的那一声嘤嘤啼哭,硬是把半昏迷的母亲哭醒,两个命从此牢牢地拴在同一根绳子上,母亲在前头,孩子在后头,牵起这根心绳,一步一回头。
  后来读过莫泊桑《绳子的故事》,奥土纳大爷因为捡了一段绳子,一点蝇头小利被周围的人指指戳戳,最后因为一根细绳含冤死去,心中溢满愤懑。有普世情怀的耶稣,被绳索捆绑在十字架上遭受人间的酷刑,可是“他的骨头一根也不会折断”,在他死后的三天复活,证明 “绳之以法”这个词并不适用于耶稣这样的神父。
  乡下的孩子没有什么玩具,把绳当个宝贝藏着掖着,没事的时候掏出裤口袋里的牛筋绳或扎头绳在手上别过来绕过去自寻快乐。城里孩子们手中的玩具很精致,价钱也贵,舞起来能飞上天,四处招惹是非的绳子,像来是非分明,只记恩,不记仇。在乡间用它来捆缚松散的物件,收庄稼的性子,也收了人的浮躁气。尽管它能把人送上西天,也能将违背天理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唯独无法拿它系着头发丝去上天。
  [篮子]
  篮子的前世是竹子,“竹”字拆开来读为“个”字,用竹子做出来的物件,一个比一个有个性。
  小时候听得最多的话: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直以为篮子是个无用物件,后来才发现它在空着的时候只是在等待承载的时机。空,只是人们对它的臆断。我发现只要不用它来打水,它的用处地无处不在。它可以被人用来做护身符和容纳物件的盛器,装不下天地之物,能装得下半个村庄和孩子的童心,也能做小鸡崽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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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把装糕点的竹篮子挂在房梁上,那是孝敬给老外婆的点心,或等来客人时才能享受。
  许多挨饿的春天,白昼特别长。篮子不知道日头的长短,可是我们太清楚春夏四季的日头,我和哥姐饿得看到篮子如同看到了亲娘,看到了亲娘好似看见篮子,甜点的味道从镂空花篮子的小洞眼里肆意攻击我们的鼻孔,我们眯着眼盯着缕空处的缝隙,都能看得到食物模糊的样子,篮子缕空花的眼睛里落下万把钩子,万把钩尖子钩住哥的胃,使他大口大口往肚里咽口水,我和姐看着他的喉咙眼一鼓一鼓的,跟着咽口水。年轻的母亲整天泡在田里老不回来,我们的嘴巴越是动弹得勤快,肚子喊叫的频率越是频繁。哥的忍耐心终于到了极点,决定铤而走险。他和姐姐搬来方桌,姐站在桌上,他站到姐的肩膀,一张桌子两个孩子搭成一个人字梯,我扶着桌面仰头看哥姐玩高空杂技,心吊在嗓子眼,头仰到背后,拳头捏得紧紧的暗自为他们使劲。哥的手指头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能够着篮子底了,姐的脸都憋成猪肝色,终于撑不住,脑袋一晃,哥还没能抓住快到手的篮子,“咕咚”一声,冬瓜一样重重地滚到地上,篮子里甜点心连一块角落也没掉进哥的口中。哥的额角撞上桌角,血往地上涌。两分钟过后,我和姐才反应过来,姐抱起昏迷的哥,我一边跑一边拉长嗓子喊,把母亲从田里喊回家……
  房梁上的篮子,险些让哥变成废人。姐是老大,没尽到老大的责任,被母亲揍得半死。母亲咬牙切齿摘下篮子,把甜点分给我们仨个,把那只倒霉的篮子踩得稀巴烂,塞进灶膛烧成草灰。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敢把该死的篮子挂到房梁上。她请村里的篾匠师傅帮我们编了三只小篮子,让我们一起跟着大人下田挑猪草,拾谷穗,一年养四只肥猪去卖钱,给我们买肉包,糖烧饼,过年时给我们仨一人做身新衣裳。篮子沾我们的光,也跟着过年,裁衣服多下的边角红布条往篮把儿上一扎,挽个小巧的蝴蝶结,喜气洋洋的,初五一过,解了红布条,又得跟着我们仨下田疯去。
  家里还有一个特制的大号竹篮子,母亲把刚抱回来的小鸡秧子放进竹篮子里养。篮底下铺上稻草,稻草上放热水袋,热水袋上再加层稻草,篮子四周用稻草围一圈,四面不透风,比孩子的摇篮还要暖和。几十只小鸡秧子往竹篮里一住,怕它们调皮跳出来摔成骨折,篮子口蒙上蜡染的粗布靛青围裙,扎紧带子,小鸡的房子就做好了。人在哪,鸡房子就跟着移动到哪。娘下田时不放心那只对小鸡们虎视眈眈花狸猫,人与篮了寸步不离,晚上睡觉把篮子搁床头边,白天挎上篮子去田里,找个菜田边,解开围裙带子,篮子口往菜田里一歪,鸡秧子们球一样滚出篮子,小翅膀扑几下,欢天喜地到田里找虫子吃去。篮子扔在田当头晒晒太阳,把鸡屎味散干净。天黑的时候,小鸡们自觉地跳进它们的窝,母亲数数个头,看是否丢了鸡,挎着篮子里吃得饱饱的小鸡回家。夜里鸡篮子是安静的,它们在篮子里抱成了团,也不嫌挤。天还没亮,母亲床头前的鸡篮子里就炸开了锅,“叽叽喳喳”声连成一片,如潮水,它们吵闹得让篮子晃动起来,你挤我,我挤你,争着要往外面跳,把围裙顶起来,好似一锅刚揭开锅盖热烫烫的黄玉米粥。我们仨个孩子是最喜欢靠近鸡篮子的,每个人都抢着帮母亲拎鸡篮子下田,篮子里的活物让童年的心搅拌着,心痒痒的,一阵发麻,一阵发热,盼望着鸡们快点长大后,天天下个红壳蛋。
  我们仨个,一看到篮子会条件反射,篮子什么季节该做什么事,心里清楚得很。臂弯里少了竹篮子,手开始不习惯,到底应该往哪里放,容易被村里人说游手好闲。篮子成了自己装门面的护身符。篮子装过的东西越多,越代表我们的付出和收获成正比。我们背着沉重的篮子回来向父母邀宠。篮子不会说话,但比父母的话还要有威信。放学一到家,扔下书包,每个人提上属于自己的那只篮子奔向田野的深处。只要出门,我们仨从来没有让篮子空着回家,满满当当的。带着露珠的猪草鲜嫩很有动感,在篮子里一跳一跳的,跳得越凶,我们的肚子越饿,胃瘪瘪的挤在一块,饿得前心贴着后背,饿得不想开口说话。竹篮子里浓烈的青草味钻进鼻孔里,大脑开始恍惚,真想嚼几口篮子里的猪草解解饿。
  进城后,篮子离我们越来越远,远成了商场里的一幅图画,水果店里的一只只果篮。这些图画远没有我们小时候用过的篮子霸壮,空的水果篮子也许被扔进垃圾堆,亦或被回收再利用,长相精致,温情少了几许。城市的菜篮子工程,让我日日看到菜价的飞涨,菜农们肩担背扛的竹篮子渐行渐远,还有几个佝偻的身影在郊外的路口晃荡。
  和发小去南徐大道踏青时,在山旮旯边的油菜地,我远远看见一只从前的竹篮子卧在草丛中。它是被谁遗忘在此?我的脚下曾经是一个村庄,有过许多孩子挎着篮子奔跑在田野上。现在,这里早已是现代化的六车道。我笃信,这只已经烂得没底的竹篮子,一定是在等我的,等我把它抱进怀里,等我去把它从几株修竹模样走到这里的来全过程还原出来:它曾经被一个孩子拎过,被一个主妇盛过好吃的,盛满带着阳光的青草回家。我相信自己的能力能够读懂它的前生今世,又怀疑自己的能力。同伴笑话我捡到一个破烂还当个宝,虽然篮子承载过她们儿时所有的快乐。
  一只烂了底的竹篮子,抚摸它发黑的不再有韧性的身子,茫然四顾。到底把它放在哪里才合适,最后发小建议把它挂在路边的树枝丫上。是的,家中的木地板已无它的安身之地,乡下的家中也越来越现代化,它的出路在哪里?来自竹林,归于竹林,甚好。
  [扁担]
  开蒙上学从识数起,第一个认识的字便是扁担长的“一”字。老师对学生写好“一”字的要求不算高,也绝不低。横“一”定要平,竖“1”得直,做什么横竖就得有个样儿。作为农民的后代,写不好扁担长“一”字的人,长大了挑不起肩上的实担子。
  从学堂回来,妈握着我的手写横着的“一”和竖着的“1”。她说, “一”和“1” 无论是横着写,还是竖着写,横竖都像一根扁担。我就和她犟嘴:倒在墙脚根的扁担明明是曲着腰的嘛,一点儿也不像“一”和“1”,直挺挺的。
  选做扁担的材料一定要有弹性,杂树做的扁担太硬,压在肩上皮肉要遭大罪,用柞木或毛竹做成的扁担,两头留块三角形的头子,中间宽,两头尖些,刻个细槽,固定绳子的位置。做得好的扁担细看像一叶窄窄的扁舟,依偎在人的肩上开始它一生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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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扁担,这根长在农民肋骨上的一根片片,咳嗽一声,能把心肉震得生疼。它成为庄户人家的标志物。如果没有它,深井里的水,沟里的泥,田里的麦草真不知道如何能弄回家。村里半大的孩子们,个子还长到扁担高,小哥儿俩或小姐妹俩,一个拿桶,一个扛着扁担到河里,到井台去抬水吃,到田里抬麦草,或多或少分担点大人肩上实沉的担子。这时候几家的孩子开始比赛,哈腰弓背一溜烟小跑,看到底谁跑得快,比谁家的水缸先注满。累了一天的大人进家看到满满的水缸,把赞赏的目光投向孩子,孩子的心比吃了蜂蜜还甜,接下来的日子扁担使得更勤了。如哪家小孩子不听话,做父亲最狠的一招:操起门后的扁担就扁,一边揍,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吃不得扁担苦,成不了人中人,一根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连根扁担料也做不了。许多皮孩子在扁担的威武声中慢慢地懂得规矩,腿力与悠悠然的心劲慢慢地在扁担下练出了功夫。等一群后生们个个长得膀大腰圆时,可以把扁担使唤得飞转,不再像小时候抬水吃时自顾不暇。
  母亲在很小的时候挑着货担走家串户做小本生意,不仅养活了自己,还有外婆。父亲从外婆家挑着母亲不多的嫁妆,扁担上绑着红色布条,一口气走几十里路也不觉累。母亲坐在青布轿子里,从门帘缝隙里偷看父亲扁担下宽宽的肩膀,心想:能嫁给这个一口气能挑扁担走几十里路的汉子,日子过得不会差到哪里去。
  扁担一旦上了肩,心里面的姿态要摆端正,脚下的步伐调匀称,还要选择在正道上走。坑坑洼洼的歪道挑担子,不是崴了脚,就是闪了腰,要么弄翻了货物。
  我还小的时候,父亲去很远的地方工作,留一根细俏的扁担给我。每天天亮后要挑满两个大水缸,十天半个月要挑稻子麦子去加工成吃的粮食,一走就是四五里路。才十五岁,扁担毫不客气压在肩上的那块嫩肉上,痛得钻心。开始走几步歇一回,再走十步还要歇,肩膀上鼓起的肉疙瘩,手一碰火烧火燎。有老师和同学们远远看见我,我不敢歇下来和他们打招呼,怕提起来的一口气掉下去,再也挑不动担子,扁着脑袋和他们擦肩而过,像阵风。第二天,继续挑,三五天后肩膀痛得服气了,和扁担讲和后,肩上长出一块树头肉(老茧子),也就不知道痛了。步子越迈越大,风吹杨柳细腰,自成了田间的一道景观,成了村里人口中的扁担姑娘了。从小到大,一身结实的肌肉也就是扁担成全的,免了成年后减肥的麻烦。能被一根扁担驯服,或驯服一根扁担的人,就是大字识不了一篓筐,照样能养活自己。现代大学毕业出来的学生,没几个摸过扁担,几年的高价大学上出来,脚尖垫高了,脖颈伸长了,有时候也难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活计做。我不止一次对着自己的后代描述与扁担生死与共的日子,从孩子空洞的眼神中能读懂:他们并不知晓扁担是何方来的“齐天大圣”。
  那一年扁担挑多了发伤力吃不下喝不下,当医生的舅舅把我接去治病,每天熬中药给我喝。在他的中药房里我第一次看到“铁扁担”这味中药。这味药性苦、寒,解毒,临床上配田基黄、垂盆草、平地木等药,专治肝脏肿大等症。
  才知道扁担这个名词已经活了几千年,从《本草纲目》中跑到人类的肩膀上来担当。
  苏中地区的大河小沟,都是父辈用扁担挑出来的,那年代,他们有一个统一身份叫:河工。当过河工的父母再也没让我们当挑河工。
  我十八岁那年,母亲说:孩子走出村庄去,走出去就可以不要再挑这长长的扁担。我临走时说坐车去车站,母亲为了节省几个路费,也为了多送我一程,用毛竹扁担挑着我的行李。那一路,母亲把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富有节奏地弹跳着,一直把两捆衣物挑到汽车上。车快要开了,她才拿着孤零零的扁担下车。母亲的背影像棵竹子,也像那根竹子做的扁担,笔直笔直的。
  一根扁担由青而黄,由黄而红不知道要承载多少年,硬铮铮为静静的乡村撑起了一片天,成为乡村的另一种宗教,法力无边。它一旦横下一条心贴上人的肩膀,只管前进,从不后退。
  有弹性的扁担可以给人减轻分量,让人借助它的力,力再生出许多新力气,步子越发轻松,两头的货物像两只快活的鸟儿“吱吱呀呀”在扁担的晃动中吟唱。挑担的人却是在享受那种流水一样富有旋律的节拍。没弹性的扁担,就是一根死木头疙瘩,少了灵气。再不好的扁担,总是结实的,即便退休了也能发挥点余热。走夜路的人怕挨狗咬着,手中拽根老扁担吓唬吓唬那恶狗,也舍不得把它劈了当柴火烧。事实上,烧一根苦了一辈子的扁担,是伤良心的,要挨人骂。因此,好扁担成了家中宝,人人都愿意借了去使唤几天,越用越喜欢,巴不得不还给主家。
  在一些景区,依然看到挑扁担的人,用眼睛求着游客把货交给他们手中的扁担。他们肩上的肉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生了多少回,能挣几个钱算几个,总比不挑强,上山下山,扁担跟着挑夫累得死去活来多少回,无法去统计。他们的肌肉早变得和扁担一样坚硬,有韧性,像树,又像藤,成为这世上的另一种倔强的人。
  这是一个不需要扁担的年代,而看过那部由作家方方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万箭穿心》中讲述的“女扁担”李宝莉的一生,让我的心跌宕起伏。李宝莉为了供养儿子上大学,她下岗后毅然去做了一名挑夫“女扁担”,可是当儿子金榜题名时却将她赶出了家门。这位天塌下来自己扛的现代社会的“女扁担”,养大这样的儿子,倒不如当初给他几扁担,让他从头再活一次。
  没有扁担的日子,一样需要一个结实的肩膀,和一根记忆中被汗水煮得发红的扁担,这头挑住大山,那头担着海水。
来源:《黄钟》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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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10]以坛为家III

发表于 2022-5-12 09:29:38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西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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